读小妹妹的文章，偶尔提到母校，彼此问起，原来都在江城念的书，高兴之余，自然会提到各自的学校，谈着谈着，突觉心中一动，便说：不过物是人非，我已经将近十年没回去过了。

小妹妹确实是个乖巧的小妹妹，所谓的善解人意便是，她马上接了句：吟姐姐，我干活去了。然后不再言语。

我明白小妹妹的意思。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也就在那种若隐若露的会心一笑之中。比如两人，深夜对坐，喁喁细语，谈到佳处，忽有一人仰头望天，悠然一笑，另一人嘴角也噙了淡淡的笑意，那么目光对接之时，便似有千万缕丝线直达对方的心肝肺腑，豁然相通，一片澄明，实有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妙处。这种灵光一闪似的相通其实也时时存在于人的生活之中，你不知它何时会来，何时会走，但只要一出现，总能让人心底浮起微微的暖意，久久不能消散。

我大约算不得一个念旧的人。每每回忆起往日的生活，总只剩了些飘飘渺渺的影子，零零星星地在记忆的空中飘荡。我不能记起儿时的街道的朝向，隔壁邻人的样貌，甚至不能记起历年老师的姓名（关于这点，实在是可杀），所以我一看到那些细雕慢磨的回忆性的文章就脸红，我不知在我没心没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记忆中，还能找出多少完整的情节去供我描摹，似乎永远只剩了些不成形的断章残简，在岁月里慢慢地磨砺成一种抽象似的感触，入骨侵髓，却又无从表达。

在我心里，这种无法描摹却又温柔入骨的回忆碎片实是与那种“会心一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比如小妹妹地及时打断话题的好意，于我心是洞然的，因了这种洞然而在嘴角慢慢地升起的浅笑，便如那雨声中的“灵光一闪”，一个往昔便跃于眼前。

大学里的生活真的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刚刚脱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与反叛，却又未曾被俗世所沾染，没有了来自升学与负担生活的双重压力，思想就变得空前的活跃，常常会蹦出些奇思妙想来，而行为，也会跟着格外的浪漫。

隐隐记起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的一个同学兼室友睁了她那双扑闪闪，水灵灵的大眼睛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我当然是同意。

她略停了一停又说：不如我们乘车至循礼门，然后慢慢地往回走吧？

不熟悉江城的人看到这句话一定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熟悉江城的人可能会睁大眼睛，因为这实在是一次极其“豪华”的散步。

说它“豪华”，是指这次散步的行程之长，实不能以散步来形容，夸张一点，用“跋涉”来说也不为过分。因为我们学校的对面，就是著名的“龟蛇锁大江”的蛇山，而循礼门则在汉口，这中间隔了长江和汉水两条大江，就算坐公汽，也要晃荡一个小时，更何况要用两条腿去实现这次横穿三镇，跨越两江的“散步”，实在是同类行为中的“壮举”。

然而这只是现在的想法，在当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只觉得能在夏夜凉爽的风中，于满街灯火里慢慢地边走边聊，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还有那座长江大桥作为这次散步的终结，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因此，略一思忖，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吃过晚饭，我们便一同乘车去循礼门，开始了这场日后时时在我记忆中浮出的散步之旅。

下车时大概是七八点吧。总之天还未黑，但有零星的街灯开始一盏盏点亮。当然以我这种沙漏似的记忆方式，是不记得这其中的详细过程的。只觉得双眼一眨，我和她便走完武胜路，穿过江汉桥，绕了古琴台，站在长江大桥的引桥上了，此时，也已过了深夜十一点。

之所以在整个散步过程中只记得这最后的一小段是因为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散步的目的地。南方夏季酷热，江城又是著名的“火炉”，所以站在这座有名的大桥上吹着凉爽的夜风，看江面上点点的渔船灯火是我们常常做的事情。等会下了这座桥，转个弯就到了阅马场，也就是武昌起义的策源地。而再往前走半里地，就是学校的校门了。将这场本该只走半个小时的路程扩充了几倍，现在想起，大约是少女的心总是曲折的，不喜欢过于的直白，便将这本可以在很短的就能完成的行为不惜大大的拉长，拿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与精力去做铺垫，来换取这一个小时不到的快乐与满足。

月亮有没有是没有印象的，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因为有满桥的灯光笼在桥面上，形成一层桔黄的微热的薄光。十几年前的江城，虽说是省府所在地，但还是没有现在的喧闹，更何况是在午夜，还是有着午夜的静谥，不似现在，被满街的广告灯照成了一座通明的不夜之城。桥面还算安静，车也不多，间或有几辆小车轻轻地滑过，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倒是每隔了一段时间，就会有一辆大货车“咣铛咣铛”地开过，惹得桥身不停地颤动。这时我们就不再走动，索性伏在桥栏上，懒懒地边数着江面上零星但似成线的航标灯，边候着那“咣铛铛”，“咣铛铛”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听不见方直起身来，继续在布满江风的桥面上，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看风景本不是此行的目的，所以关于风景的记忆早已如那苍茫的夜色，随着时间送入渺茫。但走着走着，我开始对这座大桥两边桥栏里的花栏杆感起兴趣来。真正说起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根据了传统的花鸟鱼虫的图案，雕成缕空的花样，一块块的镶在桥栏的两边。我就这样一边和她搭着闲话，一边看着江面，顺眼也看看这些个小玩意。就这样走了一半，我突然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

你看，原来这些雕花板没有一块是相同的。

这个发现在我们两人之间掀起了一个细细的高[chao]，我们开始扔掉所有的话题，慢慢地数起这花样的数目来，只是数来数去，越数越糊涂，最终，只是肯定了一点，这花样，确实没一块是相同的。

这是什么？我的同伴突然用手指了一指。我顺着方向看去，发现了两把小小的铜锁，市面上常卖的那种，却将锁扣相缠，做成同心的模样，挂在一个鸳鸯戏水的图案里。在桔黄的街灯里，闪着微弱的光。

我和她相视一笑，不再言语。锁背后的故事是无须去猜测的，也许温馨也许浪漫也许浓烈也许悲壮，这对我们不重要，好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因了这两把锁而在我们心底升起的两朵小花，在这个安宁的夏夜里显出些别样的情致来，整个过程也被涂上一层异样的色彩，在我日后的回忆里泛出些温柔旧梦的意味。

今日被小妹妹的话题一引，这两把小小的铜锁就开始在眼前晃动。只是伊人不知已在何方，前年特地去看了一看，那两把锁，也早已不见踪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