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提起我姐,她一生都是苦命。
姐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所谓同母异父也是亲伯和亲叔的关系。伯父除姐之外,还有个大哥叫黄修贵。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母亲刚生下姐不久,伯父就被国民政府抓去当兵去了。当时男青年都怕抓去当兵,躲进深山里。按国民政府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们是三兄弟,必须有一个去,躲是躲不脱的,伯父最终被抓去当兵了。国民党腐败,带兵的也苛刻,当兵的都不愿为国民党卖命,后来伯父投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投入到解放战争中,参加过淮海战役,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积极贡献,朝鲜战争暴发,他还赴朝参战,履行了国际主义义务。伯父走后不久,姐患上了“水痘”。“水痘”是什么病,就是发病前有发热和周身不适,过后出现皮疹,一日后发展为绿豆大小的发亮水痘。在那食不饱肚穿不暧身的年代,医疗条件又十分落后,家里以信神信鬼烧钱化纸给姐喝,熬过了十几天,“水痘”固然好了,但身上也留下了零星散在的“水痘”痕迹。伯父在朝鲜战争中牺牲后,在祖父祖母的促成下,我父亲接纳了母亲、大哥、大姐。后来家里又添了我、小妹黄修婵、小弟黄修林。因大哥大姐喊父亲叫“二爷”,我们也跟着叫“二爷”,从来没叫过父亲一声爹,不管我们咋叫,父亲也乐意。我们虽说是同母异父,犹如同一父母所生,不分彼此,视同手足。说句大实话,父亲对哥哥姐姐的呵护远胜我们。
姐读过三年级就辍学了。当时农村,重男轻女,连小妹也只比姐多读一学期书。在良家坝能读上三年书的女孩是相当不错的,还有许多女孩连学堂门都没有迈过呢,这说明农村人封建思想严重,否则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文盲。姐没读书,就在家里打柴,打猪草,喂猪,放牛,做女红针织,协助母亲做家务。我小时候所穿的布鞋都是姐一针一线做的。后来生产队搞集体,她作为一名女劳力参加生产队劳动,去争几个工分,一个工分多少钱,不足一角钱,但也得去争。1959年至1962年,国家过上了难关,虽说父亲是队里的一名干部,但生活仍万分艰苦。队里每人每顿供应二两米熬粥喝,包括祖婆,全家老老少少七口人,一顿饭不够两个人吃,但大家都得忍让着,老年人让着年轻人,父母让着子女,哥哥姐姐让着弟弟妹妹。总得吃呀,吃不饱大家上山刮树皮,摘树叶,挖野菜去。那时候吃饭才是天下第一需要。为了生存,为了填饱肚子,凡读书的学童绝大多数辍学了,我和大哥大姐就跟着父母去大坡上去挖野蕨根,然后将野蕨根背到河溪捣烂,通过几道工序后就淀成了野蕨巴。我家后山大坡被人们用锄头翻遍了。那时我才八九岁,也深感生活的艰辛。经过辛勤劳动淀出来的野蕨巴,煮来吃特别的香,算是上等伙食了。没米没蕨巴时,就挖石蒜、剥树皮,挖野菜来吃,不少人还得了浮肿病。这样过三年,除大部分土地由生产队集体耕种外,生产队给各家各户划了一块自留地,还可以自家开荒种粮归已有。从此以后,人们的生活才一天天好起来。姐不仅是生产队的全劳力在队里争工分,而且和父母及大哥一道早出晚归耕作自留地,开垦荒坡荒山种粮、养猪,弄点木柴或蔬菜到大堡场(县城)卖,挣点针线钱和油盐钱,虽然辛苦,但辛辛苦苦中也有乐趣。
可是好景不长。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五年的“四清”运动,我家就遭受了殃。我家祖辈在清朝末年的历史问题说不清,加之我父亲从建国以来就担任村里和生产队里的干部,因工作得罪过不少人,“四清”运动一来,公社和生产大队就拿我父亲开刀,“莫须有”的罪名罗列了一大堆,成了漏划的“破产地主”,被隔离审查了半个月,然后被抓进公安局的大牢里。从此我们就受到世人歧视,在生产队里不许乱说乱动。本来家里生活十分艰难,这时更是雪上加霜。姐和全家老少一样默默地忍受着社会上的各种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把仇恨和悲忿深深埋在心底。我们去申冤,无门。但我们相信父亲是冤枉的,是无辜的,相信党和政府的英明。半年后,父亲被无罪释放,送他回家的是当时的德江县委副书记张昌富。他当着我们说父亲没有任何罪,是极“左”路线害了他,使他及其家人遭受不白之冤,受了苦,他代表县委向他和我们全家道歉。一个县的大官向我们道歉,我们还有什么想法,共[chan*]党有错就纠嘛,这就是共[chan*]党的伟大之处,我们当然感谢共[chan*]党的英明。这时我姐十分兴奋,急忙找来衣服给父亲换了,她将一针一线为父亲扎好的布鞋从箱子里翻了出来,亲自给父亲穿上,在场人都说她是大孝女,从来不掉眼泪的父亲止不住心中的激动,也掉下了眼泪。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很和睦,极少发生口角,大家相依为命,互相关照,茁壮成长。我们很尊敬祖婆和父母,特别是我姐对长辈尊敬有佳。她每次上街回来,都要给家人买点好吃的,比如油糍糖果什么的,虽然花不了几个钱,但体现了她的一片心意,大家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在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有这样一件可歌可泣的事情。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六月的一天,突然天上乌云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头上推来,天色越来越昏暗,空气潮湿和闷热,使人喘不过气来。姐想到父母在水鼻沟薅苞谷草,没带雨具,她急忙从屋里找来斗笠和蓑衣给父母送去,她疾步如飞,没走多远雨就劈头盖脸的打来了,姐继续向前,闪电呈奇形怪状的树枝状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山风趁势卷着林涛,像海洋的狂澜似的,带着吓人的声浪,从远处嗬嗬地滚滚而来,一阵阵地刮着树,打着板壁打着门,发出恐怖惊人的巨响,有时还扬起尖锐的悲鸣,像山中的妖怪在外巡游一般。姐不顾一切的朝前走,刚疾步黄洪超家厢房时,小水井旁边的两棵青球树和蓝木树突然被狂风刮倒,大姐被压在青球树下,树上无数只鹊鸟无一存活,我们也不知姐的死活,忙去找来砍刀,不顾瓢泼大雨和电闪雷鸣,砍去树枝,去救我姐。姐被压在树枝下,身上的斗笠和蓑衣覆盖在她的身上,全身泡在水里。大家把湿淋淋的大姐抬到屋里,她身上没有伤,人还有气,就是昏迷不醒。祖婆急忙找来衣服给她换了,忙叫人去通知我父母。父母在水鼻沟听到消息后,丢掉锄头匆匆忙忙往家跑,母亲一直哭喊着我姐的乳名:“咪花”。身上不知那些是泪水那些是雨水。女儿生死未卜,怎么不着急和悲伤痛苦呢。父亲知道我姐有气,到公社请来民办医生医治,连续两天姐还是昏迷不醒。又请来阴阳先生驱邪捉鬼,姐才慢慢苏醒过来。屈指一算已是七天七夜。是医生的医疗作用还是阴阳先生驱邪捉鬼作用,抑或是我姐有这七天七夜劫难过程,至今还是个谜。这件事对我震憾很大,很敬重和佩服我姐的孝心。父母叫我们向她学习,孝友忠信。这还用得着父母的提醒,姐的榜样已经告诉我们要做至孝至友的人,有谁还不敬重她呢。
我姐读书不多,但她懂的道理很多,做活拣重的,好吃的让给他人,有困难争着担着,从不斤斤计较。我们和别的孩子吵架,她总是告诫我们要忍让,不要惹祸给父母增添麻烦。我们做错了事,她在父母面前主动承担责任,过后又指出我们不可再犯,再犯了姐也保不了我们。我这个人从小爱读书,嗜书如命。记得在文新学校读书的时候,家里有不成文的规矩,放学后得打一担柴回家才能吃晚饭,或在清晨挑挑柴进城出卖后才能回家上学,这是当时家里困难所逼呀。有天下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别着柴刀就上山去了,我躺在落日余辉斜照的山坡上,把老师当天教的课文复习一遍,还做了几道课外题。晚风吹来,才思敏捷,记忆特别的好,可是天色渐渐黑了,我才晃然觉得今晚没有打柴。没有打柴回家是要挨父母说的。没法子,我只好悄悄地溜回家,走到小水井碰着姐正在担水,她见我肩上没有柴,只是对我笑了笑。我怕父母怪我偷懒不弄柴回家而被挨打挨骂,悄悄绕到房后,将堆放的柴禾抱起来重新堆放,堆柴声传到父母耳朵里,他们就不怀疑我偷懒了。我进屋后,父母还不断夸奖我从小就勤快,还叫我今后弄柴早点回家,不要深更半夜回家让父母担心。我还是感到不安,害怕姐戮穿我在“作秀”,但姐没有当面揭发我在欺骗父母,只是对我笑了笑,使我躲过了一场“挨打受骂”。过后姐诚心诚意地对我说,读书当然重要,黄家在老祖宗辈就出过大秀才,现在爹妈都希望在兄弟间有人出人头地,读书做哪样,读书不光是认识几个字做几道算术题,读书是受各方面教育,包括德、智、体三方面,所以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就是诚实守信,今后不要没弄柴就采取欺骗手段哄大人,这是不诚实的表现。我希望你做一个有文化又诚实可信之人,只要肯学习,学习紧张时就不去弄柴了,我去跟父母说说。姐的一席话,使我懂得了许多。果然,只要功课忙,父母很少叫我上山打柴,我就用心在家做功课,致使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领先。姐,就是这样的姐。她在苦难中出生,在困苦中成长,她不怕吃苦,不怕磨难,铸就了她那贤慧的性格和在困苦中生存的坚强意志。
本文已被编辑[季锋]于2006-7-26 17:12:1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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