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冬春之交,一场罕见的寒流袭击了我的家乡。开始还是西北风吹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到后来,风也被冻得没有了力气,那雨水落到树枝、房顶、电线及地面上时,就不再流动,而是马上就结成了冰。一切东西的迎风面都明显结成了厚厚的光滑的一层冰,好象穿上了一层冰衣,也因此压塌了许多房屋,压折了许多树木,造成了很大的破坏。长大后进入大学在学习气象学时才知道,其实那已经可以被称为冻雨了。
早晨醒来,露出被窝的小脑袋感受到真实的寒冷。母亲用力拉响着风箱在外间忙碌,窗外院子里传来的是寒风中树梢的呜鸣,间有父亲沉重的喘息。我已经非常熟悉此种轮回不绝的生活之语,但当时年龄还不足10岁的我,在那天早晨还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他们总是生活得这般负累!懂得这一点是在我成年以后,可我因为生计和寻找自我的发展,却很少能有机会与父母分担日常生活的繁琐,或相对而坐,不时往火膛里添一些干透又劈好了的木柴。
弟妹们还小,他们都仍在甜甜的睡梦中,不知道或根本不在意外面发生的一切。作为农家的长子,从小受到最多的教诲就是要为弟妹们带一个好头,做出一个榜样。受着寒风的刺激,虽然不情愿,我还是穿好棉衣,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推开房门,感觉寒冷就一下子抓住了我,幼嫩的小脸好象突然遭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木木地痛。
看着我瑟缩着走到屋外的寒冷中,父亲放下手中的镐,把劈好的木柴胡乱地往柴堆上踢了几脚,吐出浓雾般的一口气说:“小子,跟我到野地里去逮大雁吧!”
向来对父亲的话没有怀疑也不敢怀疑过的我,看了看在寒风中挣扎着的树枝,又望了望灰蒙蒙更高的天空,虽然表示怀疑,也还是随在父亲的身后,往外走。心里却实在是不服气地嘀咕着:那大雁都是在天上飞的,你能蹦起来逮么!
从家里走出来,就感觉到风并不只在空中了,不过不算大,也只是从没有系好的衣服缝里往里钻。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两只手从袖子里相互抄着,缩起脖子走路。这时我才看清楚了,那些树木、电线杆什么的,迎风受雨面都结冰较厚,看起来好象已经出现了滑稽的变形,但在那样的寒冷中,我却笑不出来。一路上,风吹动树枝,扭破了那层冰的外壳,不时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有一块正巧落到我的后颈子上,顺着脖子往下滑,我嘴里嘟努着,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好在滑了的几个趔趄都得到了走在旁边的父亲的及时扶携,没有摔倒。
野外,到处都象覆盖了一层冰,闪着土黄色光的朦朦的一片,偶而的几丛低矮的灌木也好象被人披上了玻璃外衣,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闪着银亮的光。那要比我在以后的岁月中看到的雪凇晶亮得多,也壮观得多了。
野外的风没有阻隔,才更显示出它的威力来,每一棵树都好象让寒风追得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躲藏,摇摆不定。这时,父亲大声地对我喊:“小子,大雁会在前面的壕沟边。”
大雁在壕沟边是真的,那里有一洼浅浅的水,美丽的大雁们就在附近或别处吃点越冬的小麦或菜苗这类的东西,然后站到小水洼里用喙梳理羽毛。在那个年代,还很少有人非法捕猎这些野物,所以它们都能很安心在一个地方住下来。秋后一直到春天,我都曾亲眼看到过多次,可等不到我走到它们跟前,它们早就拍打着翅膀,伸着细长的脖子,啊啊哦哦地飞到空中了。秋后的田野里没有什么可以隐蔽即使是如我当时那样幼小的身躯,想近距离和大雁们亲近一下的想法怎么也不能实现。试过许多次,就是再小心,我也还是最终被它们发现。它们好象对人类很陌生又很警惕,对我的示好,一点也不领情,甚至都没有表示出一丁点儿的兴趣来。
远远地还真看到了大雁,它们还在通常呆的地方。但这次,我和父亲走近了时,这些美丽的动物也没有飞走,只是惊恐地啊啊哦哦地叫。走到跟前,我才看清,它们并不是如平常的一大群,只有罕见的三只,在它们灰色的飞羽边缘结着一些球形的冰,在寒冷的冬晨里发出珠子一样的光。它们羊羔子一样地蹲在结冰的地上,站都已经站不起来,连细长的脖子似乎都已经不再灵活,只有眼睛眨啊眨的,叫声里蕴满了对高空的向往和不得的凄凉。
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并没有在意这些,我快意的是我终于可以和这些平时高贵美丽的精灵们近距离地对话了。我把它们揽入怀里,幸福地大叫,那一刻,完全忘记了刚才在院子里我对父亲的怀疑。
“少碰它!”这时传来父亲严厉的斥责。
父亲已经分别用一只手抓住一只大雁的脖子,拖着往我这边走,那些平常站在浅水里顾影自怜或悠然自得地飞翔在空中的灰色的精灵,象是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力气,任由父亲摆布,不能或不屑于反抗。
“小心它啄你,别看它现在冻僵了,缓过劲来,它还是好凶的,不知道村东头你二大爷就是让大雁啄瞎的那一只眼么?到现在连媳妇儿都娶不上!”父亲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把他逮到的那两只大雁交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来,把我怀里的这只大雁卡住脖子,粗暴地拖开了。
“不!我就要!”我那天确实表现出了少有的反抗,伸手到父亲手里去夺。
“你......”
父亲那天早晨没有继续往下说,后面的话要说什么到现在也不得而知,也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给了我那只大雁,但条件是我必须和他一样用手卡着大雁的脖子,在冰地上拖着它回家。
这已经是父亲巨大的让步,也是我巨大的胜利了!我至少又可以和大雁亲近,虽然是我必须残忍地卡着它的脖子。
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拖一只只有羊羔般大小的大雁,对当年的我来说,也并不轻松。父亲一直要我走在他前面,允许我换手,却不允许我改变方式。
路上,父亲告诉我,这三只大雁,都是因为年老体弱或有伤病等原因,才没有和雁群一起离开躲避大风寒,即使没有这场罕见的风寒,它们也是越不过这样的季节了。
听了这样的话,幼小的我忽然有了伤感,为这些在空中而舞的精灵的落魄和它们临死前受到的屈辱。
最终,那三只大雁都被吃掉了。在那个年代,冬天,能够有这样一个改善孩子们生活的机会,对父母来说,已经很难得的了,他们是任我怎么哭闹,也不会放过的。我虽然不太甘心,但依然吃得很香甜,在抹着眼泪的过程中,完成了和那些灰色的美丽精灵们的最亲密也是唯一的一次接触。
现在想起来,我一点也不恨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父亲,他只是采取他自己独有的方式教我领会生活之语,只是凑巧赶上的是那三只大雁,我只为它们惋惜,也为那场冻雨遗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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