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印象
一
闭上眼总会想到故乡的一草一木,总会看到童年的阳光小雨。因为乡情,艰难的变为独特体验,贫穷的变为精神激励,丑陋的变为温馨回味,阴郁的变为充满生机。乡情使我们用一种浪漫的诗意的甚至含情脉脉的目光去看故乡。
以理智的态度来评价故乡的月亮,它和别处实在没有什么两样,但因为乡情的渲染,便“月是故乡明”了。同样,童年的生活即使充满不幸与痛苦,但因为那一段时光毕竟是我们的人生之初,而使我们另眼相看且格外珍重了。我们的一切思想和感情,都是在童年的沃土上扎根开花的。童年几乎会左右我们的一生。童年像一位小伙伴,你随便喊一声,他都会从不远处跳出身来。
真是这样的感觉吗?这样的叙述,只能是一种对那些让人感伤不已的似水流年的变了形的回味;如果又回到当时的具体场景,肯定每一位曾经在那个特殊年代经历过炼狱般苦难的人,是不会用一种坦然达观的态度去面对各种艰难困苦的磨练的。在当时那些曾经的宣称过要为真理而献身的精英们,不知有多少人弯下了他们曾经高昂的头,直接向横行一时的势力靠近,甚至成了推动整个民族大灾难到来的帮凶。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整个的是忧郁成癖、孤独成癖、感伤成癖,由这样的性格的长期的融化,大概的好处就是对于外界的一切事物总是喜欢单独作个比较分析,但是最大的坏处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往那些复杂的狭窄巷道钻。
不过,只要一提起童年,心中还是觉得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过去的家乡的一切人、事、情、景,都让我感到亲切;很多的时候,我会认为那样的童年,给我人生的启迪是很大的,正因为经历过那样的年代,才使我养成了对于苦难的强大的承受力。
二
追溯童年的最初的印象,乃至于寻问自己前世、今生及后世的情况,可能是每一个有点宗教情感的人士的一种情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的前世是怎么样的人或者是怎么样的形象,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我的祖母和父亲的讲述,这些对自己前世的形象的讲述也许大家都有的吧;至于这种讲述的真伪,我们可是没有权利来评判的,大概就只能将这种神秘的关于自己出生时的前世的影像,来给现世的或悲或喜的生存状态作一种有关因果报应的解释。
据老祖母及父亲的讲述,说我临近出生的头一个晚上,梦见了一位清瘦的白胡子老和尚从外面走进了处于木房中央的四角天井,并清清楚楚地讲说了他的名字。然后呢,我就出生了,当然,我是怎么出生的,现在以及当时是不会有什么印象的,如果确实有前世、今生与来世的存在,我也肯定记忆不起我的前世的模样,更不用说那些关于我的前世的点点滴滴的生活场景了。也就是说,在我的转世的时刻,喝下去的那一碗孟婆汤起了大作用,使我完全地忘却了前世的印象;否则,就会变成一个不幸的再生人,将前世的孽缘又延续到今世来折磨这一世的自己。
凭着我现在的想象,我出生的那一时刻,经过了母亲腹中的十月的胎狱的折磨,这一团已经长成完满人形的血肉就要来到人世间作一个人了。当时的我,肯定也不会有什么意识、什么力量,来拒绝或者同意我的出世为人。
我们的生命的主是不是我们自己?
如果是,为什么我们就连自己的出生地点及家庭都没有任何办法,作个自主性的选择呢?
如果不是,为什么又说我们今世的祸福,都是因了前世的所作所为的牵引感应呢?
大家都一样,是在一种无知无识的情境下自己就来到了这个世间。当时的痛苦的撕扯着小小嗓子的呐喊,难道就是一种对自己来到人世间的一种无意识的抗议吗?
三
我们就这样地没有任何准备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即使你怎样根据无意识的动物本能大声地哭叫着,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你出生的那一时刻是从一个十分黑暗、十分狭窄的地方,来到了一个亮堂广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是非常地陌生的,当时,你的感觉器官会是怎样的一种难受的感觉呢,你当时清楚吗?
我们的过去是怎样的一种宇宙空间的游民,我们又是通过怎样的一个生命轮回的传输纽带来到了这个世界的呢?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体认的灵光又是由什么样的能量点燃起来的呢?
我们的喜怒哀乐的源头是不是就由我们前世的因造成的今世的喜怒哀乐的果报呢?
你能告诉我吗?
问茫茫无际的虚空,虚空他能告诉我们吗?
如水的时光伴随着一个初生婴儿的成长,使他慢慢慢慢地开始了对这个世界的打量,于是分别心、自私心开始充满了他那细小的心房,便开始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喜怒哀乐的真实体验。
我的最初的感觉就是一间黑屋子里面的极度压抑、极度孤独恐惧的记忆,可能这样的记忆就注定了我天性的孤独、忧郁、自闭,也可能就注定我天性中的善良及优柔寡断。
那些个如水的春愁的日子,观望着天空的流云,静听着一切自然的音响,大概这样的童年的愁绪,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于对那些莫名其妙世界现象的苦苦思索。
天空中的白云的流动,没有我们之中的哪个人在推动,他怎么会那么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呀?
如果天上的白云是由一种叫的风的动力的推动才能飘飞的,那些风儿又是由谁在推动着的呢?
小草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四季的流转又是由什么在作决定的呢?
那些小动物们会不会像人一样有感情呢,他们的生命为什么没有人值钱呢?
人,是不是一台肉质的机器,这台机器跟那些在路上跑的汽车、会说话的收音机、能传输出生动影像的电影机器,是一样的会坏掉甚至会被毁掉呢?
四
幼年的我,好像是应验了那个关于我出生时候的传说,大概属于和尚的转世,是需要到这个世界上来经受各种磨难的,首先是身体的瘦弱多病,其次是家庭的贫困寒酸,再其次是恰逢那个让人想起来都要心惊胆战的文化大革命的最为疯狂的时期。因为家里的成份有点高,也就让全家老小时刻紧张得好像就要有人来将自己绳捆索绑起来,成为被革命群众专政的对像。
在我有点记忆的时候,祖母已经很老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只有一些非常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她的长期的卧病在床,以及母亲的长期服侍在旁的情境;要想从中寻找到一点亲切的对往事的片段记忆,却会让我吃惊于竟是一片空白,在记忆的屏幕上好像老祖母从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就更不要提那个已经去世很久的祖父了。至于外祖父、外祖母,那就是非常遥远的一种传说,也只有通过母亲的叙述才有一点印象,二老以及下面的舅舅、姨妈全家十数口人,都被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那场大饥荒夺去了生命,所以我从来就不知道他们具体的长相及性格的是怎么样的,通过母亲的讲述,我才大致了解到,他们都是非常诚实厚道的在当时被认为成份有点不大好的庄稼人,这一场全国范围的大疯狂,不知夺走了多少这样的一些诚实厚道的人的生命。
父亲是一个懵懂的人,有一点文化,身体十分孱弱,但他这样一副穷酸书生的无力的身子,从事的却是与体力劳动有关的搬运工作。母亲虽然一字不识,但操持家庭生活很是能干。
在我的记忆中,老祖母的去世,五六岁时的我,当时看见了往日还躺在病床咳嗽的祖母现在已经躺在木板上,脸上蒙着火纸,身上披着一块天蓝色的床单,穿着青色的布鞋,她的两脚被两块青色的瓦片靠拢在一起,脚下不远处是一盏桐油灯及一个供烧纸用的破烂的磁盆,还有两块被削得平整的白萝卜供插香用。焚烧纸钱的烟雾弥漫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刺激得我的双眼不断地流着泪水,这眼泪,是否存在着因了祖母的去世感到悲伤的成份,就让我无法言说得清楚了。
五六岁时的我,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人的从活着到死亡的过程及场面。
祖母的一生,经我后来的了解,是同大多数的中国旧式妇女一样的终身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也是与她们那个时代的妇女们一样,尽管遭受着很多的命运的捉弄,但在她们的心中那盏供奉在佛祖面前的明灯,是她们艰难的人生及生命去路的让人欣喜不已的精神支柱,于是被停放在木板上的祖母的死相非常地安详。
对于祖母的死亡,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人是会死的,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包括我也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像老祖母一样地死去。
对于人的这样的结局,当时的我好伤心,这伤心并不是因了老祖母的去世而生起的,而是因了我知道了每一个人都会死去的结局而感到了人生的无奈。给老祖母操办丧事的这几天,每到深夜,那间停放着祖母遗体的房间里面发出的道士先生的念经声,似乎又在传达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美好信息,让活着的我们感到了老人要去她平生向往已久的世界是一种大大的解脱,空气里面好像也流动着一种神秘的令人感动得落泪的芳香。
祖母下葬的那天中午,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那是春天的滋润万物的似乎带着油质的雨。我站立在墓穴旁边,在我现在的记忆中,当时的我,觉得那个墓穴好深好深,老祖母躺在棺材里面,那面部表情就跟平时的熟睡一样地安详。然后是封土,最后形成了一座圆形的土堆,这就是我老祖母遗体长久安息的地方。
自此以后,幼小的我才知道每一个人到一定时候都是会死去的,不管你愿不愿意。由于这种来得太早的对人必须要走向死亡的现实的亲密接触,忧郁、孤独、感伤的情绪总是随时与我为伴,再加上我自小的体弱多病,一个喜欢独自凝视天上的流云、夜晚的星空的孩子养成了至今都无法改变的孤僻性格。
五
一个孤独忧郁的大概已患有自闭症的孩子,那时的眼中所观望到的世界是一个人性丧失殆尽的鬼气森森的时代。特别是那些个噩梦连连的深夜,便会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属于不同集团的造反派在进行着火热的格斗,有时会被外面的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从梦中惊醒,感到外面的巨响及惨烈的叫声就要将整个世界毁灭掉。
那些人用的是锄头、钉钯、扁担、粗硬的棍棒,还有长长的钢钎作自己的战斗武器,被击打得昏了头痛苦不堪的人便用惨烈的叫声呼唤着:“毛主[xi],救命啦!毛主[xi]呀,你快来救命啦!”有的人被造反派们集体围攻,被围攻痛打得受不了的时候,我还听见过一个老太婆大声哭叫着:“毛主[xi]万岁!”后来我读到《红楼梦》里面描写的那个混世魔王贾宝玉的故事,也就是被打的时候一定要姐姐妹妹的叫个不停,以此来减轻挨打时的剧痛。现在想起来,那个妖魔鬼怪横行霸道的时代,还真有点让现在的我回忆起来觉得颇有浓烈的戏剧色彩。
离我家不远的小学操场,是我们那条小街的居委会经常召集革命群众批斗四类份子的场所。被认为是四类分子的大多是一些上了一点年纪的人,而批斗他们的大多是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四类分子们往往会被壮汉们用绳索紧紧的反绑了双臂,头上戴着用纸糊的高高的尖尖帽,胸膛前面都挂着一块四类分子某某的牌子。
那个时候的小学生、中学生,好像整天、整月、整年都在参加这样那样的游行或这样那样的批斗会。当然,这样的大型的批斗会是不会少了他们的。
这样的批斗会,整个操场可以说是人头攒动,口号叫得山响,高音喇叭的大音量的革命歌曲更将斗争的气氛渲染得更加地浓烈了。只见那些壮汉在批斗四类分子的过程中,不时走向他们,将他们的头狠狠地往下方按着,有不大听话的,大概会遭受一顿好拳脚的攻击,直弄得被揍的人像那个贾宝玉一样地不断地呼唤着那些能够让他们减轻痛苦的名字或口号。
这种批斗会看见得多了,童年时代的我也就将这个现在想起来十分恶心的场景,视为一种比穿衣、吃饭、睡觉、拉屎拉尿还要平常的事件,有时还觉得这样的批斗会就像看戏一样地让人开心,如果有好几天不开这样的批斗会,就会感到有一种失去什么东西似的空虚。人们说刘少奇、彭德怀是坏人,我们也就认为他们当然肯定就是坏人了;人们再说,那个孔夫子是个坏人,秦始皇是个好人,我们当然肯定认为他们就是坏人或是好人了;我们小镇上的大人们说某某是四类分子,是应该被人民群众打倒在地并需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我们也就跟着认为这是大人们很对的决定,因为大人们所说的话,让我们小孩子听来是很有道理的,是铁的真理,是不可改变的。
当时,幼小而且忧郁成癖的我,对于那些在炼狱里面艰难地挣扎着的人的惨状,看在眼里,心里只会觉得我比他们生存着的状态是要优越得多了,好像他们的惨状能够增加我的快感。
六
等到有一天,我也成了一名小学生,入学后,我记得语文课本里面的第一篇课文是“毛主[xi]万岁!”第二篇课文是“伟大的中国共[chan*]党万岁!”第三篇课文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算术课本也是这样的简单。因为课程的如此简单,我的童年除了参加那些游行批斗外,就是整天在外面与其他孩子的追逐打闹了,一般情况下,参加打闹的孩子会分成两方,学着电影上面小英雄的模样用泥块或假手枪、假长矛向着对方猛烈开火,有时还规定了中“弹”者要自动倒在地上表示已经牺牲了。
这种打闹,有时候还弄成了一场双方的斗殴,结果就有不少的孩子脸上、头上或身上的其他地方被各种“武器”弄伤,但这种斗殴也并不会太影响孩子们模仿小英雄的有趣的游戏的反复长久的进行。
那个时候,我们先是深入地批判刘少奇、林彪、孔老二,然后又是深入地批判邓小平的“唯生产力论”外搭评《水浒》狠狠揭批宋江搞投降主义的反动罪行。学校里面的教师,那时也分成了若干个派系,各自在公开或不公开的场合中进行着残酷无情的争斗,有时候也会把我们这些学生娃儿牵扯进去成为不同派系的走卒。
我的金色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中度过的,关于那段日子的零零碎碎的记忆,什么什么的具体事件及具体的情境,让我当时及现在都无法将之讲述得具体而清楚。更由于我天性的忧郁、孤僻、喜好作白日梦,这样的记忆大概也会蒙上一层浓烈的自我感伤的成份。
童年的印象,如水的春愁,如今的我,或者未来的我,会把他作为一面镜子,来随时照看着自己的灵魂吗?
童年的时光,那些片段性的零碎的记忆,其中关于死亡的不可避免的问题,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如水的春愁,难道会延续到我的少年时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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