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记忆了……那段日子,除了休息日,我每天都要去一次城中公园。它后门口有家小面店的素鸡面是整个皇亭美食街最便宜的,两块钱就能吃到三片又肥又厚的酱油素鸡,我常穿过公园去那里吃中饭或晚饭。我工作的“好买得”超市就在城中公园附近,单位食堂配有焚尸炉一样的蒸饭机,除非山穷水尽(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这样的日子),我是不会带生米来蒸的。我知道带饭的好处,卫生、省钱,可在人群里麻木地站了四五个小时,同样的几句话在嘴边嚼甘蔗一样不停地嚼了四五个小时,我必须得有这么个十几分钟到外面随便地走走。当然眼前还是一大堆人,耳边还是一团糟,糊里糊涂的空气也不会好多少,但至少能随便地走走了,这随便两个字是最主要的。我就是这么*,随便一下又能坚持四五个小时了。
来往次数多了,便看熟了一些人。他们也看熟了我,只是大家并不说话,有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代替了那句:兄弟,吃了吗?这些人谋活的方式虽大相径庭,但在勤奋这一点上,是克隆的;他们终日守着这公园,就像我守着超市的大门,就像农夫守着自家的田。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守在大门口的卖花的几个小女孩,卖茶叶蛋的几个老太,替人挖耳屎的瘦老头,双休日时多一个扁脸的三十多岁模样的男人,豁嘴的白痴小孩(据说他的嘴是同一条狗接吻时被咬坏的)。一个摆报摊的半瞎子男人,大概四五十岁年纪,是什么纺织厂的下岗工人(还有一个唇裂的侏儒老头,前者的摊上多是杂七杂八的晚报,后者的报纸是油印的,一元两份,麻将包赢术与天下奇闻之类),还有拉二胡卖艺的瞎子大强(只会拉半生不熟的二泉映月),替人用名字作画的美院缀业生,替人擦皮鞋的哥们姐们(他们手中的布带能拉出种种奇妙的节奏),拉皮条的哥们……最多的是那些流动小贩,卖糖葫芦的、卖烘山芋的、卖各类小玩意的,他们是一群狡猾的麻雀,城管来了呼啦啦一哄而散,城管走了又呼啦啦一哄而来。除了卖糖糕卖羊肉串的新疆哥们,这群凶猛好斗的猫头鹰,他们用奇异的眼神及紧抿的下巴告诉那些要赶走他们的人,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我不想再提到城管,事实上大家都不容易(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将在两年后也穿上城管制服)。
进了大门,几个奇形怪状的大花坛,右侧一长条弯弯扭扭如运河般乌黑的水渠,横竖两条绿化带,只要不下雨,灌木丛上总躺满了乱七八糟的破衣服烂布条。游荡在这片地方的多数是年纪在四五十岁间的外地女人,拙劣的化妆遮不住她们眉角的皱纹和老人斑,丑陋艳俗的衣服,粗壮的腰身,胳膊上垂下的赘肉,灰暗的充满欲望的目光——她们是一群老鸡!城市里最便宜的鸡!只要你的欲望能掩盖住你的厌恶,花二十块钱就能和她睡一觉。因为她们的年龄,我不能另视她们,任何对她们的讽刺挖苦或赞美都是一种罪过(犯此罪的人得剥夺他政治权力终生)。在另外一个城市或乡村,随便哪一个她都可能是孩子心目中最敬爱的母亲、奶奶、外婆、姨妈、姑姑、或是姐姐,她们回去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们。她们身边总围着些无所事事的老头,有时三三两两坐在石凳上说说话,剥剥瓜子,倒不全是没正经的调笑,也有语重心长长吁短叹的时候,大家毕竟都老了。
这块地方还是以拣废纸汽水罐为生的那些人的大本营,每天有那么几次,他们把从附近各个大商场垃圾桶内捡来的汽水罐冰淇淋盒包装箱废纸之类的东西倒在跟前,做一番归类整理,估计估计胜利果实,是比同事多了还是少了,要少了,自然就有工作压力了——人家都弄到一碗大排面的钱了,我才他妈弄到一碗阳春面的钱,真没出息。要是有逛公园的走过,顺手把刚喝光的可乐罐递给他(她),那真是一件心花怒放的事情。其中的大多数不肯休息太长时间,一顿饭过来,他们已经不见了,他们明白胜利果实不会自己跑到袋中。要靠贼一样敏锐的观察,要靠叩头虫一样一次次的弯腰。弯一次腰平均能得一毛钱,这么算,三块钱的盒饭要弯三十次腰,问题是,就算他们想不停地弯腰,一天中,他们又能够弯几次腰呢!
再往前,便是公园最大的一片水泥场地了,在这里可以看到大多数中老年人还是活得挺自在的。他们跳交谊舞,打羽毛球,自拉自唱,练太极拳,踩石子健身。有的什么也不参与,累了就像菩萨那样盘坐在花坛上,像醉汉那样倚着凉亭柱子,蹲坑般蹲在地上。绕凉亭一圈竖着石壁,上面刻着本地历史名人的诗句,鬼画符的字刻得偏高了,没谁认真去看,我也不愿意像长颈鹿似的伸长个脖子,有次不经意地一回头,跳入眼中的是:四海无闲田;多么理想主义的四个字,我记得我想着想着还忍不住摸了摸刚填饱素鸡面的肚子。这是整个公园最热闹的地方,到了星期天,外地来的打工兄弟们,亲爱的孩子们,年青的父母们,可笑的老头老太们,搀着手,勾着肩,搂着腰,他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他们的脸让这块地方流动着暖意,特别是孩子的脸,少女的脸,我贪婪地看着他们,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再去做作忧伤,至少让缠绵不去的忧伤暂时停止吧。情愿去多看几眼别人的干净的快乐——百事可乐一样解渴的快乐。
下面又要看到那些把公园当家的人们,我神交已久的人们,他们简直同芸芸蚂蚁般无处不在。下面的路分两条,一条通侧门,一条通后门,中间围着一面肮脏不堪的人工湖。后门那片地方,有旧书店,烟酒店(假烟假酒),三四座乌烟瘴气的茶楼,不入流的画室,靠着湖的古色古香的长廊及水泥制的仿古小石桥。只要天好,桥上和廊上少不了钓鱼的大人小孩,湖里肯定没什么好鱼,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是窜条还是毛鱼,能让他们快乐地打发掉时间的便是好鱼。一个钓鱼的身边往往要站好几个看他钓鱼的人,这些人可不专心,他们看看别人钓鱼,看看别人打牌下棋,看看别人吵架,就这么随遇而安地到处看看,到时间回家了就回家,到时间上班了就上班,到时间该怎么了就怎么。
棋牌局像蚂蚁窝到处都是,不一定要在茶馆,不一定要有椅子,只要有人,有地方,有玩的工具,人也无所谓认识不认识,拿张旧报纸往光明正大的日头下一摊,兄弟们上吧,斗地主、争上游、打麻将、八十分、象棋、围棋、军棋,当然要带点赌(不然的话没盼头啊!),十几块钱的输赢吓死人了。赢的也开心,输的也为此垂头丧气,争的时候也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也时有发生,辛辛苦苦捡了大半天垃圾的,任劳任怨打了大半天工的,伺候孙子孙女吃好饭找个空轻松轻松的,实在闷得慌可又没钱去歌舞厅酒吧发廊逍遥快活的……来了,来了,大家全凑到一块来了。茶馆里的赌局要大一点了,上百块的输赢,热闹时开开十几桌,我去看过几百次,都是同事同学朋友们在一起玩玩,赢得多的少不了请客,输得多的不愿意再掏口袋也不会有人去催。有几张老面孔,长得颇有些江湖好汉的味道,大概是以此为业了,四五十岁的人了,混到这一步,也不能去说他们些什么了,得过且过吧!茶馆门口有几棵怪里怪气的老树,是挂有保护古树的牌子的,树下是日语角与英语角,我不懂外语,我不知道那些人在叽哩咕噜地交流些什么,我只知道他们的举止都挺斯文的,声音都挺好听的,而且他们年青的眼神中均透露着对未来的信心——他们相信,他们追求。这些就够了,我像尊重那些年迈的*女一样尊重他们。
侧门口排过去几个大花坛,常有人在里面小便,尽头是高高在上的徐霞客雕像,头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身上也全是掉漆,该修修了。就在塑像的脚前,有一块空地,这地方有个名称,叫牢骚角,也叫吹牛角,顾名思义,这里的言论是绝对自由的,谁也不要对自己说的话负什么责任。高谈阔论,痛快地骂脏话,大声地诅咒自己不满的官僚,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嘴。多的时候花坛上下人挤得满满的,就像开人大会议一样。跟电视里差不多,老人占了绝大部分,他们分成几堆,你一嘴我一嘴,观点不同还要争辩,指手划脚,唾沫横飞,叫你吃惊身边口才好的人原来有这么多。中央电视台的那几个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把鼻屎抹在木柱上,把脚丫子搁在石阶上,把痰狠狠吐到脏兮兮的地上……
公园不大,什么也不留恋,五六分钟就能走完。有时饭扒得快点,省下的时间我大半会花在那面人工湖上。它是在一个懒洋洋的黄昏引起我注意的。那个黄昏我心情不太好,上午和同事打牌输了两百多块钱(能和你去看两场电影了),又跟顾客打了一架(他骂了我),还收到了一封杂志的退稿信(是篇写给你的散文,编辑说我性描写太多),下午收盘时股票又跌去了一个停板,你知道的话又要说我不会理财了。总之,倒霉的事全凑到一块来了。
那天天气不好,公园里人很清,我逛到了湖边,几声轻笑一样的鸟叫声,淡黑色的天幕下湖水深灰一片,一道围墙遮不住外面车水马龙的喧闹,长廊的扶手上遗着他们的空饭盒,破报纸,两三张纸牌;地上零星散着点干桔皮,瓜子壳——我的清贫的青春,慌乱的现在。两三个和我一样没精打采的人在低声地说话。一个老头蜷在石凳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片落叶。热闹而又恍惚的生活,我长时间注视着这冷静的湖面,渐渐的,我看见你从里面升了出来,不会错的,是你。我走过去,像过去一样抱住你,抱紧你,把脸贴在你温暖的胸口。你的长发滑过我的脸上,我闻到了水草的清香。你轻抚着我的头发,一声不吭,我感到了你手上的阴凉。我有点幸福,又有点委屈。你没感觉到吗,我快要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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