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象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出来,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是秋天,天显得特别的高,气温也宜人。我并不急于回家。一般来说,我总要在回家的路上磨蹭那么半小时甚至更长一段时间,虽然我家离学校不足一里路程。我讨厌我居住的那个大宅第的阴暗和沉闷。我漫不经心地彳亍而行,东瞄瞄西望望,不时有同学从后面超过我赶到前面。终于同学们都躜到我前面,落下我一个人在后面。我发现这个黄昏真是美极了。
突然我听见前面发出一阵嚷嚷,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抬眼一望,看见屋场的空地上站着一大堆人。
好奇心驱使我飞跑过去。
我气喘吁吁,听见有人说:“毛仔死了。”
“毛仔死了!”我脑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跟着念着。
后面一句话叫我悚心:“也不知死了好多天?”
那边我的一个堂伯母在讲:“……我好几天冇看见毛仔,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就走到他门前喊人,冇人应……我再打门,还是冇人应……我突然想,他莫不是死了……他肯定是死了……”堂伯母的声音有些沙哑,说不定她在反复地诉说她的发现,因为不时有人前来询问。
“死了……”打听的人附和着,一边回头看我公公领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撞门,碰、碰、碰,声音在寂寥的空中传到很远。
我记得,我这时看了一下正在下沉的落日,残阳如血……
毛仔是我公公的三哥,听说,年轻时招赘做过人家的女婿,生过一个女孩,后来那个女的有了另外的相好,他便回到老家,搭起一间茅屋鳏居至今。我怀疑他是否有过女儿,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进过他的屋子。就是在丧葬期间,我也没见过一个陌生的女人,尽是些熟悉的面孔。我有一个至今解不了的谜团:“她是不晓得父亲的死……”
碰——卡,门终于被撞开,立即一股霉腐味从门里飞射出来,有人捂着鼻孔迅速跑开。
我觉得我的胃被什么东西翻转了似的,那股刺鼻的气味就象烂在水里的死老鼠一样难闻,让人恶心。但我强忍住了,跟着我公公和几个年轻人进到屋里,因为我被毛仔生前那个孤独的背影深深地吸引,强烈地想看看毛仔死后的模样:是不是还是那么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慢腾腾地走路,怕踩死蚂蚁似的。
屋内光线灰暗。起先我看不清屋内的东西。等我的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时,我看见木板床上躺着一具浑身浮肿的尸体,只穿一件短裤,身上那些我平常见过的树皮一样的皱纹竟不见了,直挻挻地象一头宰后吹了气待剖的猪。我想,这具尸体比活着的背影要神气得多,威武得多。
几个年轻人在我公公的指挥下开始搬弄尸体,于是我看见了毛仔的脸。这是一张苍白的脸,看得出来,死者在死时没作过任何挣扎——在这张平静的脸后掩盖了许多痛苦也未尚可知,这时我后来想到的,当时我只注意到,他很象一个熟睡的婴儿。
蓦地,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原来左边的一个年轻人在抄尸体时由于用力过猛竟在毛仔的大腿上抓下一把肉来。我毛骨悚然,率先跑了出来。我想,我被那声尖叫吓坏了。那天夜里我尽作些恶梦。我梦见我们躲在菜园的一角,战战競競地看着毛仔拿着“羊角刺”往自己的luo体上死揪,那呼呼的声音象子弹一样穿过我的耳膜;我梦见我们一群淘气的小孩推倒了毛仔用三个土块架起的灶,那灶是毛仔用来煮饭的,以前我们每天都要伏在屋场的空地上,看着炊烟从毛仔的三角灶袅袅升起,直到母亲喊我们回去吃饭为止;我梦见我混在一群孩子中间拚命叫喊:“毛仔屙屎越屙越斜稀!毛仔屙屎越屙越斜稀!”而毛仔竟从身上抓出一撮肉向我们扔来……最后我梦见,毛仔的茅屋倒塌下来,毛仔压在其中,好象还有我的公公和其他一些人。我大叫一声。
“你怎么了?”母亲抓住我的肩膀问。
“我……”我倏地起身,茫然地看着黑乎乎的房间。
“我怕……”我嘟嚷着。
“怕啥?”母亲一边说,一边点燃了煤油灯。灯火如豆,光影憧憧,更增添了一种恐怖的气氛。我再也合不上眼。
第二天,我不敢靠近停柩的地方,但那口庞大的深红色的棺木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似的,我一瞥见它,就产生一股探看里面的东西的强烈愿望。但我终究没有挪动脚步,只远远地看着它。
灵堂里很寂静,只有一只削瘦的狗在棺木底下边嗅边打着圈圈。
晚上,我入睡后,朦胧听得父母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我侧耳谛听。
“……他还存了不少钱?”是母亲的声音。
“五百二十块零八分,我一年的工资。”
“这么多!”
“是在他的烂棉衣里找到的。”
“谁找的?”
“爹呗。”
沉默。
“还有豆子,辣椒,谷也剩下不少,埋他足足有余。”
“造孽!”母亲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下葬的那天恰好是个礼拜天,阳光少气无力,锣鼓稀里松拉,人们默默地跟着灵柩,到了山上,便轰地一下散了。我没动。我看着黄土一点一点掩埋那深红色的棺木,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象无意中吞下一只苍蝇。
这件事过去了三十年,那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我真奇怪,现在回忆起来竟历历在目。
另外,我还得交待一下,毛仔享年七十二岁,也算寿终正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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