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工湖就有无限的乐趣:那岸边飘拂的垂柳自不必说,踩着荷叶踏脚,去到蘑菇亭(美中不足的是尚未竣工),静静地观看周围的浮华人事,虽不能清静内心,却也是人生莫大的安慰。这时,人、水和两岸的喧嚣是混和在一起,只要愿意,人是可以忘却,世俗的纷扰是可以忘却,唯一忘不了的是水,因为水就在周围,水就在眼下,水就在足底。兴之所致,很可能掬一捧水洗洗脸咧——我就在这里度过一天中最忧闷而又最快活的时光:洗脸或濯足。倘若雅兴勃发,便可尽情享受垂钓的滋味。随便用一根竹棍或木棒(枯枝也可以),拴上一根细线,细线的另一端扎半截蚯蚓,投入水中,水中的“冒死啃”决不惮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一顿美餐的,这样就把它们吊上来,往往只需一小会,就可以吊蛮多,有时一次竟咬上两只哩。
到大坝去一趟呢?那更是令人陶醉。我每天黄昏时分登上一次。孤身在坝顶徘徊,一天的话和事可以撂下,暂且领略眼前的幸福。这时,西天烧着些殘云,颜色不断地变换,血红,淡红,赭色,枯黄,至最后是澄清的一碧蔚蓝。在这不断变换着的迷梦般的柔和光线照射下,眼中的景物如仙境一般:远处白墙掩映,近处烟囱飘烟,一条白花花的带了流过黄澄澄的田野没入那青青的山湾里了;在微风的吹送下,那些烟尘拖散成长长的一咎,给夏天晴朗的天空抹上一把灰色,有时灰色中穿插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虽然给人一种厌恶的情绪,但毕竟还是一种悲哀的诗意。我甚至幻想自己也变成一只鸟儿,翱翔于灰色的烟尘中,俯看下界的人事,那又是多么悠然自得呢?偶尔从钢铁厂传来几声铁器相撞的丁当声,打断了我的遐想,我于是移开视线,立即被坝内热闹的景象吸引——坝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雪白的肩膀,粉红的泳衣,深蓝的湖水,青黛的山峦,蔚蓝的天空,这些色彩互相溶合,组成一幅妙不可言的图画——终于身不由已地走下去,在鹅卵石休憩一会,便扑入水中,或蹚,或划,或仰,或潜,随我的便,真个回到儿时了。有时心血来潮,游到对面山中,在茂密的丛林中胡闹一阵,然后又跳入水中,蹚一阵,划一阵,仰一阵,至水中央的时候,不怎的竟自失了,把个肚皮朝天,静静地观看天上的云和月,周围的山、水是全然消失了。有一回忘了蹬腿,沉下去,灌了几口水才醒来。
晚上是不敢一人到坝上的,因为月夜的淡泊会把我带入逍遥往事之中,激起我甜蜜的幻想,引起我淡淡的悲哀——仅仅到过一两回,一两回也使我不胜惆怅,不胜忧伤,以至那一晚失眠,第二天精神大减。
而早晨是必去的。伏在凉爽的防浪墙上,任晨风撩着头发,本身就是一件写意的事。如果再凝眸对面苍山的青黛,看着峰巅的云霭瘴消失,那更是惬人心胸。但我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我是想从早晨的某种预示中获得力量。比如看日出吧。这里的日出算不上壮丽,也算不上瑰丽,倒有点单调的味儿。太阳首先是从对面山中的树罅里成束地放射出来,久久地,久久地,才在峰顶爬出来,好象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只是脸儿是羞涩少女的红。不知为什么,夜间所带来的低沉、颓唐的情绪就在它的出现下下失踪了,代之而起的是某种隐隐的欲望。于是我昂然走下大坝,踌躇满志地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再说看水吧。看水必须看渔船。如果那天早晨没有渔船,只一味地欣赏水,即使是满湖的涟漪,即使那水轮是如何的反光,也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那只有一个感觉:美!但在迷蒙的雾烟里,从山隈荡出一只小船,还隐约传来摇橹的欸乃,我的心便扑通一下跳起来,一如初恋的时刻。这种冲动是短暂的,随后我的心平静又平淡。我喜爱的就是这样。我不想某种愿望长久地折磨我,可事实上,我的心境难得平和,所以越发爱看水上的船只,甚而不看日出了。
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教室里,迷迷糊糊陷入沉思。所有这些思想,是一些令人怅惘得不知所以然的胡想,有时是坝上姗姗行人骤然加给的,有时是凝视窗外的玫瑰花和夹竹桃慢慢形成的。我竟陷入这种沉思,不能自拨。过后我才担心:怎么搞的,连课也不听。但是这种想法终于没有了,我安慰自己:一个人如果受别人的干扰,受别人的钳制,而且不能把握自己,那才是莫大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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