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17岁,正是多梦的年华;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好在家务农。
芳芳很勤快。上学时一有空就帮妈妈干活儿。现在天天有时间,她天天手脚不闲,桌子一天擦几遍,地一天扫得没数儿;家里忙完了,就陪妈妈到地里。这样过了好多天,芳芳很快活。
芳芳爱写诗,这会儿又爱做梦,梦中有诗,诗中有梦……
然而,务农不是诗,也不是梦。不使劲儿,连一棵草也锄不掉,馍馍也不会从天上直接落进嘴里。日子一长,芳芳心上不平衡了。我上了九年学,学了那么多知识,就这样消磨在黄土圪垃里吗?上学时,争分夺秒,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哗哗流过……
这些日子,芳芳常常有发呆。她一个人坐着,想想过去,想想将来,越想越别扭,越想越看不顺自己,后来,终于又看不顺自己的家了。她想表现自己,她想离开这个家。
离家?当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芳芳自己惊呆了。
17年了,芳芳何曾想过离开这家。那年,班主任让她住校,她说:“俺想家,俺想俺妈……”想到这儿,芳芳笑了,笑那时幼稚。这晚,她做了好多好多梦,梦中,她仿佛进入成年。
糊里糊涂,又过了9天。到第十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她再也按捺不住,抱着枕头,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呜呜……没命地哭,眼泪流完了,她的心平静了,平静得出奇。她拿出纸、笔,写诗。这时候,她的同学清清来了。
清清面孔灰灰的。无言坐下。
没等芳芳开口,清清的眼圈已经红了。她内心的苦闷不比芳芳少。
这两个小可怜!
她们面对面坐着,脸上没有表情,拉拉衣角,扯扯床单,一声接一声叹气……
钟表嘀嘀嗒嗒……
“咱们出去跑跑吧……”
“兴许能找个工作……”
“不会碰上坏人吧?”
“哪会那么巧!”
“那咱试试?”
清清走的时候,俩人说定:明天早上8点钟车站见。
这一夜,芳芳似梦非梦,不平静变得平静,平静变得不平静,反来覆去,覆去反来……
清清孤零地站在站牌下,低着头等芳芳。她和芳芳是同学,好朋友,她信赖芳芳。
远远的,芳芳少气无力地走过来了,低着头站在清清身边,仰脸叹口气,挤出一个笑,算是招呼。然后,她们齐肩站着,低头,等待。
车一辆一辆开过来,去县里,去市里,去省城……
上哪辆车呢?11点多了,站牌下就剩下她俩。迎面来了辆去县里的车,售票员瞟了一眼她俩并不“新潮”但很整洁的衣服,就热情地喊:“进城吗?姑娘!上车吧!最后一班了。”
她俩一咬牙,上吧,到县里再说。
车启动了。村子远了,城近了。她俩忍不住回头望。进了城,她俩还是忍不住朝来路瞥了一眼。
县城不算大,很热闹。她俩在并不宽敞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也不显眼,看上去,还挺悠闲。可她俩和所有从农村出走的青年一样,心已飞到了省城。她们打定了主意,去省城劳务市场找工作。
有了主意,她们显得有些激动。她们进了车站,登上去市里的车。然后,又转乘火车。夜里,到了省城。
夜深了,喧嚣了一天的省城安静了。最后几个窗口的灯光也一个一个灭了。街灯照着,几个等夜车的人嗑着瓜子,不住地呵欠。她俩倦缩在车站广场一角。冷了,就起来走动,累了,俩人靠在一块儿坐坐,然后,又起来走动……
夜,太长了。在家的时候,芳芳老觉得夜短,好梦总被妈妈的呼唤打断。家?妈妈?芳芳打了个寒颤,又起来走动……
树梢亮了,楼顶亮了;清洁工扛着扫帚上街了,打烧饼的捅开了炉火;人多了,车多了……
省城真大,比她俩想像的大得多。不说那街道楼房、车辆人群,单是楼上挂下来的巨幅广告,就叫她俩眼花缭乱。她俩买了两个烧饼,一路啃着上劳务市场去了。
俩人过了一道街,拐了一个弯儿,又过了一道街,到了劳务市场。
这天的劳务市场和往常一样,人很多。芳芳她俩一出现,便有两个“摩登男郎”凑过来,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嘻笑着上下打量着芳芳和清清。
“找工作的?”
芳芳、清清不禁后退了一步,直摇头。
“跟我们哥俩走吧,保你一辈子吃喝玩乐……”
芳芳、清清吓得捂住脸躲开了。
芳芳出走了。芳芳妈先是喊哑喉咙,后是哑着喉咙问遍所有亲戚和芳芳的同学,一丁点儿消息也没有。芳芳妈软瘫在床上,连哭也不会哭了。
芳芳会不会碰到坏人?芳芳妈终于哭出声来……然后,跪在地上向胸口划“十”字。
芳芳的姨姨来了,搂住姐姐劝,给姐姐讲了许多外出人碰到好人的动人故事,这都是报上登的。
芳芳妈不那么悲伤了,心中怀着希望,在胸口又划了个“十”字。
劳务市场上。仍不断有人打量芳芳、清清。她俩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但她俩也判断不出谁可信谁不可信,只好谁都不信。
中午了,劳务市场上的人来一批走一批,看来都怪满意。而芳芳她俩灰溜溜的,无所适从。其实,这时候灰溜溜的走了也是好的,但她俩没有走。
一生中该放弃时当放弃啊!
一位20多岁的妇女向她们走来,妇女上身穿黑底红花夹克衫,下身穿咖啡色老板裤,精神又朴素。她先是一笑,说:
“你俩是找活儿干的吧?”
“嗯。”
“你们俩想干什么活儿?”妇女看看她俩,接着说:“我和我丈夫是做时装生意的,天天往外跑,家里摊子没人管,如果你俩愿意,替我们守着摊子就行了,每人月工资85元。”
芳芳清清喜眯眯地望着那个妇女。世上还是好人多。
“你俩还没吃饭吧?走,先去吃饭。”
信了这位妇女吧,这番话,怪体贴人的。
于是,她俩也满意地离开了劳务市场,跟这位妇女走了。她们先到“亚细亚”转了一圈,然后去一个小饭馆,饭端上来了,她们争着掏钱。妇女说:
“客气啥!以后都是一家了嘛!”说完,看看她俩,“你们先吃,我到那边。”
吃完饭,妇女回来了,说:“开封有一批货,我再去落实落实。”说完又走了,估摸有20分钟,她又回来了,说:
“咱们得马上去开封提货,晚了,怕卖主反悔。”说着看看她俩,又说:“这可是抢手货!”她俩看她一脸的激动,没犹豫,就跟着她上了去开封的汽车。一路上,妇女唠着她家的家务,还哀叹当今生意难做,刁滑的人太多,也不时问问这,问问那。到开封车站的时候,她们已经亲如姐妹了。
下了车,一个男的远远的跟她们打招呼,走近后,却又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一脸不愉快,妇女介绍说:“我丈夫。”男的又笑,又低头叹气,说:“你们来晚了,好货都让人家抢完了,要想弄到好货还得往远处走。”他们四人又来到了山东荷泽,又到了g县,住进了旅店。
又一天来临了,一切都平平常常,如果不是在陌生的城市,如果不是跟着两个陌生人,如果不是惦着家,惦着妈妈,芳芳一定会四处走走,或者坐下来写诗。她们想家,但她们心中还有希望,这希望促使她们打起精神。她们想工作有了着落就给妈妈写封信,报告喜讯。
这是芳芳出走的第五天。芳芳妈一趟一趟跑邮局看是否有芳芳的信,而她在邮局看到的,全是别家的信。
出去联系了三天货的男人回来了,他看看芳芳,说:“手续办好了,提货去吧。”
“清清不跟我一块儿去?”芳芳面带惊色。
男的说:“清清去另一个地方提货,明天下午你们又可以见面了。”说完看看芳芳,又说:“提到货,后天一早就可以赶回去。”
芳芳在旅店憋了整整三天,此时,一心想早点儿离开这儿,听了他的话,很喜悦,跟他走了。
天很蓝很蓝,太阳是冬天最好的太阳,一路上,芳芳不住念叨“晴冷晴冷的天!”男的也附和“晴冷晴冷的天!”说话间,到了一个村子,曲曲折折拐进一个院落。男的说:“你先进去,我去解个手。”这时那个院落里出来一群男女迎上芳芳,闺女长闺女短叫个不停,拉拉拽拽就进了屋。芳芳前脚进屋,身后就劈劈啪啪响起了鞭炮声。正愣神,一个壮汉约30多岁,穿着一身深蓝的卡,整了整衣领,试手试脚到了芳芳身边。芳芳傻了,壮汉眼睛不时看着芳芳,红着脸,一步一步靠近芳芳。
天啊!
主芳“哇”地一声哭倒在地上。有两个女人上前拉起她,生拉硬拽拜了堂。泪人一样芳芳进了“洞房”,连呼喊的时间也没有了。
洞房,芳芳不是没想过,多少次梦中与心爱的人携手进洞房,可眼下……心爱的人儿在哪里?这不是洞房!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那嘶哑的喊叫声又被她自己的哭声淹没……
天啊!
夜晚来了,“洞房”的门开了,醉醺醺的壮汉凑到了芳芳身边,压抑了多年的情欲使他脸红脖子粗。芳芳来不及躲闪,来不及哭喊,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一夜,芳芳感到对不起所有认识自己的人,连同整个世界,她想到死。
芳芳战战兢兢穿好了衣服,眼泪就又下来了……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被也不是自己的被。
房子很高,没有家具越发显得空。芳芳呆坐着,一阵阵心慌。这时知道了那壮汉叫刘曾立。刘曾立的两姐妹死守住她,她没了自由。
芳芳遭受蹂躏之时,刘曾立的本家三叔来到了芳芳房中。三叔用同情的目光问了许多话。
芳芳不再相信任何人。可这个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吗?芳芳向三叔哭诉了一切。三叔边给芳芳擦泪,一边向芳芳许诺;一定要救她出去。芳芳被他的好心感动,哭得更痛了。三叔又是表示要给芳芳家写信,又是慌忙给芳芳擦泪,然而,渐渐地,三叔擦泪的手不规矩了,他先是摸着芳芳的脸久久地看,接着又去摸芳芳的别处……
愚昧野蛮并不排除狡诈!
一封未署名的信寄到了芳芳家。全家一个子静了下来。芳芳妈知道女儿被骗了,女儿在受折磨,为女儿出走的愤怒全化作慈爱了。她要去找女儿。
然而信封上的地址和邮戳不符,所以,是假地址。那么,从这假地址能找到芳芳的真地址吗?
芳芳数着日子,神情恍惚,白天黑夜都盼着亲人来,白天黑夜都被陌生人看守……
亲人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仍没有芳芳的影踪……
亲人踏遍山东,跑断了腿,磨破了嘴,递了几百支烟,总算弄清了芳芳的地址——跟前边说的刘曾立家。然而,要救出芳芳,还不那么容易。
12月11日上午,芳芳妈找到了市公安局。公安局领导十分关心芳芳,当即派侦察员常队带了一位同志、两位芳芳的亲人,向g县进发。
火车上,常队详尽了解了案情,一边劝慰亲人,一边思考营救方案。
13日上午,常队一行三人在荷泽下了火车,登上去g县的汽车。汽车上,常队把火车上问来的芳芳的一切又熟悉了一遍,记准芳芳临走时穿的什么衣服。他要一眼认出芳芳才好。
到g县下汽车,常队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里愚昧的群众曾围攻过前来营救被拐卖的女研究生的公安局同志。可是他没忘,临走,芳芳妈垃着他的手说:
“你可一定把芳芳带回来……”
14日早上,也就是芳芳走的第49天早上,天下起了雨。常队一行四人民代表大会点钟赶到了g县公安局,得到了他们支持,又随即租了辆“的士”,开往刘王村。
刘王村和别的村庄一样,有房屋,有树木,有田地,有牛羊……
找到村长,常队问:“村里有刘曾立这个人吗?”
“没有。”
“没有?”常队看了看村长,温和是说:“有和这个名字相近的吗?”
“有个刘自立。”村长迟疑了一下说。
“你领我到他家去一趟!”
“别慌,我去买包烟。”村长说着就转身要走。
“别!别!”常队掏出一盒烟:“吸这!”
村长看招数被常队识破,吱唔开了:“这事儿……我为难哪……得找支书研究研究……”
也只好如此了。找到支书,支忆略一思索,说:“恐怕还牵涉到经济问题吧!”
经济?那么人权呢?
常队拉住支书,连同村长到了刘自立家(其实就是刘曾立的哥家),然后又到了刘曾立父亲家,最后不得不来到了刘曾立家。
刘曾家锁着大门,很安静。
院子不大,没有牛,没有猪,没有鸡,没有一丝生气。常队不说话,不着痕迹地上前把门摘了下来。屋内摆设如同单身汉杂居的工棚,一张床;一条半新的被子,绳子上挂着单衣棉衣,代替了箱子柜子。
常队冷眼观察,并不动手。
没人,确实没人!
村长、支书得意了,一句逼一句:“证据呢?”
常队犯了难,找不到人,找不到证据,怎么走出这房子呢?
找!
常队一转身进了西厢没有牛的牛屋。牛屋墙角一张破床,破床上乱堆着衣服。芳芳的衣服!是芳芳的衣服!
常队的脸色正常了。村长、支书却变了脸色,忙拉着常队说:
“先到家坐坐,到家坐坐!”
支书家里。常队喝问:“你们还算不算党员?”
“……”
“把刘曾立父亲叫来!”
支书出去了。常队盘算着下一步。
支书回来了,带着刘曾立父亲,还有酒、菜、烟。
一桌子花花绿绿摆好了。常队立得直直的,压低声音询问刘曾立父亲:
“你儿子去哪儿了?”
“去内蒙了。”
“重说!”常队几分钟前摸过放在那个落满灰土的破桌子上的又脏又厚的大衣,大衣袖筒里还热着呢!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是挑战。是等待转机。常队知道要争取时间。说:
“走!去刘曾立家!”
在刘曾立家院里,常队向随行的三人布置:
“你,站在十字路口观察动静!”
“你,上房顶四面看着!”
“司机师傅,别熄火!”
最后面向刘曾立父亲:“拿钥匙!”
刘曾立父亲说:“没钥匙。”
“没有?”常队弯下身子,没说话,第二次摘了门。刘曾立父亲看事不妙,拔腿跑了。常队并不追赶,他知道现在他应该做什么。
这时,房顶上喊:“后边!”常队冲出屋子,向后边看,隔了一个院子,几个妇女鬼鬼祟祟正拉着个姑娘翻墙头。常队喊:
“芳芳!”
随着这话音,常队翻越了两道墙,一把拉住了芳芳。芳芳喊:
“救救我!”
“我是河南的!”常队一边说一边观察地形。不好!要出去,必须经过刘曾家!怎么办?常队急中生智,一手拉住芳芳,一手抽出版手枪对天鸣枪,警告围上来的法盲们。
已经聚集起来的人群惊呆了,一愣神,闪开了一条道。常队可没呆,拉起芳芳就上车。
反应过来的人群又骚动了。
刘曾立妹妹跑上来,拉住芳芳喊:“你没良心哪!我们把你当亲姐姐,可你还是要走……把俺的衣服脱下来!”
芳芳迟疑。常队对她喊:“脱!”
芳芳脱下外罩,扔给她。常队趁势拨开人群上车。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芳芳和亲有哭作一团。常队麻利地把大衣给芳芳披上。
今天出师,不占天时,不占地利,更不用说人和。常队真有些后怕。
下午4点到g县,他们已经1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芳芳的亲人便提出买几个烧饼。不行!常队无情地说,拉着他们登上去荷泽的汽车。晚上7点到荷泽,距刘曾立家至少100公里,常队才算松了口气,才准许吃碗面条。吃面条的工夫,常队买来了去郑州的火车票,当即上了火车。归心似箭的芳芳安静下来了。她不说话,眼泪顺着双颊流。常队理解这一切,想劝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不停地给芳芳弄吃的,弄喝的,兄长般慈爱。
15日凌晨4点,他们一行坐上了开往家乡的汽车。
家乡近了,常队的心实落了,而芳芳却极度不安。
芳芳飘然出走,芳芳沉重归来,等待芳芳的会是什么呢?
芳芳急切地问:“清清呢?”
这时,她想起了同伴。清清比较幸运,她遇到了一位善良忠厚的人,帮助她脱离了险境,早已回到了家乡。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7-24 17:07: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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