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早就想进城。他从没有进过城。听人说城里的女人风骚漂亮，毛豆夜里就睡不好觉；又听说城里的有些坏人专盯住乡下人欺负，毛豆就怕进城了。毛豆最不愿意让人欺负了。

毛豆家住山里。山里的风景蛮好的，青山绿水，百鸟鸣唱，很叫人陶醉。一年四季，种了，收了；收了，种了，就那么几亩薄田，摆弄来鼓捣去，发不了财，只要嘴巴不受穷，毛豆就很知足了。

最初引起毛豆下决心进城的是柿子。在山里人的眼里，毛豆算不上太能行的人，甚至不少人说他是“半星秤”。憨头呆脑的样子，说话慢腾腾，一身找不到灵动的地方。另外，毛豆心胸狭隘，玩笑开重了，他就会很狗脸地恼怒起来，摆着个厮杀的架势，蛮吓人的。不过毛豆挺能吃苦，农闲时候，村上的人围在一起玩赌博，毛豆却拿上镢头上山挖药材。玩赌博都玩得一身债务，毛豆的日子却过得殷殷实实，叫山里人眼红的是，毛豆竟还有了几千块的存款。有钱也没有用，就是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单枪匹马。老娘为儿子着急，四下里给毛豆张罗婚事，说什么，只要是女人，大几岁没有问题，寡妇也行的。后来，后山的媒婆就真的给毛豆介绍了柿子。柿子和毛豆见过几面，只谈婚不论嫁，毛豆就以为没问题了，狠着心花上几百块钱。可是后来有人给柿子介绍了一个城里男人，年龄大一截儿不说，还是一个拐子，柿子便很麻利地嫁了过去。毛豆人财两空，伤心得活不成，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有胳膊有腿，却连个拐子都争不过。为什么？不就因为他是个城里人嘛！毛豆一直认为是“城市”破坏了他的美满姻缘。所以他要亲自到城里走一遭，看看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天堂，竟让柿子为了一个拐子而做了他的负心人！

毛豆对母亲说：“我要进城去，妈！”

老妈妈七十多岁。听毛豆说要进城，不相信地歪过头问：“进城干啥？你人生地不熟的，张狂个鬼呀！”

“我就要进城嘛！”毛豆语气生硬。

“毛豆呀，城里再好，不是咱乡下人去的地方。”老妈妈苦着脸劝儿子，“什么虫子打什么木料，咱是地里的虫，就得老老实实往地里钻。听妈的话，咱不去。”

“我去城里找希望。”毛豆说，“小时候，我们玩的那么好，希望不会不帮我的。我要在城里找份工作。”

老妈妈沉默了。毛豆的记性还算不不差，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竟还记得希望！那时候，毛豆和希望都八九岁的光景。希望的母亲和毛豆的母亲是堂姐妹。希望的爸爸因为政治问题被关起来了。可怜的母亲就常常带上儿子到乡下亲戚家住上一段时日。老姐妹旧情不忘，聊起天来就没个头尾，说到日子的艰辛，都一脸的愁容，甚至于泪水汪汪。两个小家伙倒快乐，一眼看不到就遛到河里摸鱼虾，或者跑到田里捉蛐蛐儿。整日形影不离，也不知道都呢喃些什么贴心的话语。后来，希望的爸爸平了反，听说还当了官；母亲带上孩子回了城，就再没有来乡下巴望一眼。接下来的几年里，毛豆的母亲一年倒进城两次，去时带些土特产，回来捎几件旧衣裳。自从那次噙着泪水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城。看样子亲戚就此要断了来往。至于为什么，毛豆的母亲谁也没有说过，倒是村上有人说，城里人平日热闹惯了，就想图个清静，最烦添不三不四的客人。大概毛豆的母亲也被城里的亲戚当成了不三不四的客人冷漠了……

老妈妈思虑良久，还是劝毛豆：“亲戚不走动，也就不是亲戚了。你想着希望，希望想你吗？别以为当年的情分了不得。人家不认你咋办？”

毛豆说：“天底下哪会有那种没心没肺的吊人！希望真的会不认我？我不信！”

老妈妈见儿子铁了心非进城不可，无奈，就把希望家的地址说给了毛豆；怕毛豆忘记了，又找人写在纸上，让毛豆放在内衣口袋里好好保存。毛豆可高兴了，他想，我去了城里，也许可以见到柿子呢！又想起柿子的模样，小巧的身材，传神的眼睛，娇气的声音……毛豆心情激动，仿佛柿子就在他的怀里叫他搂着一般，连魂儿都是美滋滋的。

一连好几天，娘儿俩都在为进城作准备。也不管人家稀不稀罕，直收拾了两提包红枣，核桃，芝麻之类的土特产。毛豆又刻意打扮了一番。这天一大早，毛豆就起了床，准备到八里外的小站赶车。老妈妈絮叨地对毛豆说：“出门莫管闲事，人家说初一，咱就不说十五，由着人家的脸色，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毛豆急了：“妈呀，话说完没有！”老妈妈说：“没有说完。”又嘱托了一番。等毛豆急匆匆地赶到小站，去城里的班车早开走了。毛豆只得丧气地回家。第二天，毛豆半夜就起了床，说什么也不能再误了去城里的班车了。

班车在路上坏了。两百公里的路程，本该几个小时就到的，误了几个钟点，开到城市时，天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汽车刚停稳，就有许多人朝车子拥过来，有叫住旅社的，有叫转车的，闹嚷嚷的。在毛豆看来，这是极不正常的事情，弄得毛豆一阵的紧张。凭着一身的蛮劲，毛豆总算冲出了包围圈，挑着两个大包，逃命似的走出了站门。

走出车站便是一个大广场，常青树，花圃，雕塑，喷泉……毛豆感到很新奇，他想，怪不得人们都说城市好，真的是好呀！毛豆舍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广场，就来回溜达起来，挑着两个包包，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仿佛一个带着脏物的窃贼。山乡的美丽突然在毛豆的心里变得淡漠，城市的诱惑令他陶醉，同时一股痛苦袭上心头，他有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幸，为什么不生在这花红柳绿的城市，而要偏偏生在那寒碜的小山村呢！毛豆长长地叹声气，身临其境，他渐渐对柿子也有了一些理解。

初冬的天气，太阳一落山天就变得寒冷。毛豆溜达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便有了一种神秘的美丽。毛豆忘情地四处观望，身子靠在包包上，由于起的太早，又一路颠簸，不一会儿，他就呼呼地睡着了……

毛豆在做着美丽的城市梦：他真的成了地道的城市人，站在高楼上，看着下面的繁华街道，车来车往，美女如云，奇怪的是，都像是认识他似的，向他投来含情的目光。他很想看到柿子，他想亲口对柿子说，看，我毛豆如今也是城市人了。柿子一定很后悔，因为没有嫁他而大哭一场……忽然，他真的看到柿子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向他轻轻地挥舞着手……他想马上朝柿子奔过去，把她楼进怀里，亲她的嘴，摸她的奶子……

毛豆醒来，天就已经很晚了。广场上的人已寥寥无几，只有车站门口不时走出一群提包扛行李的旅客。毛豆很想找到希望，可是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呢？看来只好在这里过上一夜了。毛豆对自己说，明天说什么也得找到希望。他想着希望小时候的模样，胖乎乎，光光的脑袋，眼睛不大，一笑起来，就像一个小弥勒。如今的希望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毛豆真的想象不出来了。

一个女子朝毛豆走过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抹得很妖气，浪声浪调地叫着了毛豆：“这一定是从乡下来的大哥，小女子家开有旅店，很便宜的，就跟我去吧。”

毛豆愣愣地望着女子，她不就是柿子吗？女子又浪腔浪调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毛豆听出来了，没错，就是柿子！毛豆忙站起来，低声地说：“天这么晚了……你总是这么晚到这里来吗？”女子嘻嘻地笑着说：“乡下大哥，不瞒你说，我就是做‘鸡’的，愿意干就跟我走呀！”毛豆不知到什么叫‘鸡’，只知道一个女人家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来走去，‘鸡’这种工作真的很辛苦。毛豆说：“不做‘鸡’不行吗？找份白天干的工作多好。深更半夜在外面工作，多不安全。以我看，大男人干这种‘鸡’的工作还差不多！”女子浪浪地笑着说：“你真笨。”毛豆有些激动了，结巴地说：“我不笨的……听我说，柿子！我毛豆虽然是乡下人……可……可也是有情有意的！”

听毛豆这样说，那女子猛地一怔，便见鬼一般逃走了。

毛豆伤心得要死，瘫做在地上，他想不通，柿子怎能这样的绝情绝意呢！做‘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做鸡的！要不，见到希望，我就也让希望也给我找到一份做‘鸡’的工作……

毛豆正愁肠百结地想着心事，忽听到不远处的阴影里传来恶狠狠的声音：“快把钱拿出来，不然老子就要你的命！”毛豆知道一定是坏人在干坏事情，就悄悄地溜了过去，隐蔽在一丛冬青树下看个究竟。只见两个手持尖刀的家伙在威逼一个男人；男人手提着一只密码箱，颤抖地后退着，边低声地说着求情的话语，一副可怜相。尽管毛豆出门时，母亲不止一次嘱咐他莫管闲事，可是这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么美丽的城市，怎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呢！毛豆下决心要管这样的“闲事”了。他回身抽出扁担，高高举起，边叫嚷着：“老子就是专管这种事情的！”直朝歹徒冲去。两个家伙见事情不妙，还没等毛豆到跟前，就耗子一般逃窜了。留下手提密码箱的男人，仍傻呆呆地瘫在那里不动，嘴里也不知道都喃喃些什么。毛豆问：“没事吧？”那人结巴地说，：“你……你饶了我吧！”毛豆笑笑说：“看你这人，膀大腰圆的，怎么遇到两个蟊贼就成了这种熊样儿！我可不是抢犯，是来帮助你的！”那人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还没等毛豆把话说完，连声谢谢也没有说，就急急地溜走了。

这件事情又叫毛豆想不通了。救了人，连声好听的话也没有听到，就着么结了。城市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真的太没有情意了！他甚至暗暗发誓，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说什么也不再管了。毛豆失望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幸亏两个包包还在。毛豆准备躺在地上睡上一觉，等天亮了就去找希望，可就是睡不着……

天亮了。毛豆挑着担子走在大街上。他手里拿着写有希望家地址的纸条子。不停地问过往的行人。令毛豆不解的是，那些人都有意躲开他，还没等他靠近，便见鬼一样走开了。毛豆不得不这样想，难道我真的很可怕吗？他甚至失去了要做“鸡”的信心。最后是一个补鞋的老头说给他该去的地方。这样，他又转入了另一条街道开始寻找。到中午了，毛豆还没有找到希望的家。他坐在街头发呆，绝望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别灰心啊，只要能找到希望，什么困难都没有了……可是希望现在在哪里呢？如果真的让希望知道他毛豆来寻找他，希望一定高兴得了不得！

一群放学的孩子从毛豆跟前走过，毛豆就把纸条递给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问：“叔叔，你一定是从乡下来的吧？”声音甜甜的。毛豆连声说，“是的、是的。我没有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折腾来折腾去，连东西南北都犯迷糊了。好孩子，只要你能帮助我找到上面写的那地方，我就给你五十块钱。”女孩说：“叔叔，我是不会收你钱的。你是他们家的亲戚吗？”“是的、是的！是很好的亲戚呢！”毛豆说，“我们小时候玩的可好了！”女孩笑笑，把毛豆带进了一条小巷，最后在一幢破旧的楼房前停下。女孩说：“叔叔，你找的人家就在这上面！”又说了声“再见”，就小鸟一般飞去了。毛豆望着女孩的背影，感激得热泪盈眶，多好的孩子，如果世上的人都长一颗孩子一样的心，该有多好啊！

毛豆打起精神，挑上大包往楼道里走。那么多的门，希望会在哪间房子住呢？想打听，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房门都严实实的关住。从一楼到四楼，毛豆来回走了两趟，连累带饿，出了一身的汗水。毛豆干脆在楼道口坐下来，他盼着希望突然出现，朝他走过来。

半天，一个女人拉着孩子终于出现。然而看到毛豆就站住不走了。毛豆想，等她过来也好打听一下，可她就是不肯过来。女人的眼里含着惊恐，许是把他毛豆当成了坏人。后来又过来一位中年人。女人朝毛豆指了指，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中年人来到毛豆跟前，厉声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毛豆忙站起来，说是来找希望的。中年人细细地把他打量一遍，样子也不象是坏人，就换了一种口气说：“希望开公司发了大财，早搬进开发区的别墅里去了。”毛豆的心马上又缩成了蛋儿，好在中年人告诉他希望的新住址，乘三轮一会就到。毛豆挑上担子走了，嘴里不时念叨着希望的新住址。身后传来中年人和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

毛豆正想叫三轮，一辆三轮就停在了毛豆跟前。毛豆也没讨价，就坐了上去。毛豆想，还是城市方便，花不了多少钱就有人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早知道这样，就不会走那么多的冤枉路了。想着一会儿就要见到希望，毛豆一身的轻松，甚至忘记了饥饿，竟然哼起了山野小调儿！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三轮车停了下来。毛豆往外一望，没村没店的，附近是一片的林地。毛豆正纳闷，司机拉开了车门子，吆喝着让他快下来。毛豆下车，见司机人高马大，一脸的横肉，觉得不对劲儿。毛豆问：“不是说好你要送我找希望的吗？”司机阴笑着说：“乡巴佬，我对你讲，放聪明点！身上带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

毛豆这才真的明白，是遇到歹人了。只恨得毛豆牙齿咬的“咯咯”响。司机见状，就从腰里往外摸家伙。毛豆猛虎般地扑了上去，把司机按到在地，拳头雨点般的落在司机的头上。司机看样子支撑不住了，连声求饶，竟“爷爷、爷爷”的大叫起来。毛豆却不住手，边打边骂：“别以为老子是乡下人，就起这样的歹心！老实说，以前干过多少这样的坏事？不说实话，老子就拉上你上公安局去！”司机发誓赌咒说是第一次。这毛豆才住了手，并让他老老实实把他送到希望的家。司机起来，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威风，拐着腿上车，直把毛豆送到了“花园新村六号。”毛豆下车，掏出十元钱递给司机，毛豆说：“别恨我。头一回干这种事情就遇到了我，也是好事情。真要坐了大牢，那才叫后悔来不及呢！”

司机低头听完毛豆的训话，便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毛豆自语道：“坏人都是叫好人给宠的。要是大家都硬气起来，坏人就猖狂不起来了！”

这下总可以找到希望了。毛豆顿时有了一种胜利的自豪，他想起司机那孙儿的样子，觉得自己真的了不起。见到希望，一定得说给他听听，还有昨天晚上救人的事情。毛豆想。

眼前的别墅令毛豆感叹不已。真的是太漂亮了！毛豆想，希望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真的了不得！既然希望这么了不得，毛豆就觉得也有希望了，粘着希望的光，在这个城市里落个脚，应该不成问题吧？

毛豆挑着担子朝别墅走去。到门口，顾不得放下担子，就兴冲冲地敲门，只听“怦怦”一声响。敲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人开门。不过毛豆以为这一定就是希望的家了，就不着急，干脆放下担子，耐心地坐在门口等待。也许希望是到外边玩耍去了，过会儿就会回来的，毛豆想，希望啊希望，为了能找到你，在这个城市里受的委屈可是比乡下一辈子受的都多啊！要不是想见你一面，我早就回我的山窝窝去了！

毛豆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时，只见一个女人转身回房，站在铁门之内，向毛豆投去恐怖的目光。毛豆忙站起来，脸上挂着惊喜，走近铁门，说：“我是乡下的毛豆，我是来找希望的。”女人并不放松警惕，后退几步，也许以为隔着铁门，毛豆就是飞贼也无法伤她，女人说：“什么毛豆绿豆的，乡下人，快走开呀！”毛豆生怕吓着女人，低声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我是希望的好朋友呢！不相信你问问希望就知道了。小时候，我们可是光着屁股在一起玩过的。这不，我还带了乡下的土特产，都是送给希望的。就让我进去吧。昨天到今天，为了找到希望，我真的吃了不少苦头，空着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吃上东西呢！希望在家吗？让他出来认识一下就好了，希望要说不认识我，我就马上走人不好吗？”女人的脸上有了一些云朵，也许她觉得这个乡巴佬很可笑，不时忍俊不禁地“咯咯”一声。女人说：“别胡搅蛮缠了，我可是从没听希望说过有什么乡下的亲戚。如今坏人很多，希望昨天晚上就遇到了坏人。要不是希望奋力搏斗，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现在希望还在住院哪！”

希望怎么会从来没有提起自己呢？毛豆想到这里，感到几分的伤感。多少年过去了，忘记了许多的事情，唯有不能让毛豆忘记的是，就是他和希望相处的那些日子，在毛豆的记忆里，那是多美好的日子啊！也许希望整日忙着工作，大事情都顾不上来，那还有时间絮叨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毛豆相信的是，人心都是肉长，就凭当年的情分，希望心里一定不止一次在想念着他呢！毛豆想到这里，就又感到释然。尤其听说希望遇到了坏人，现在又在医院住着，毛豆觉得更有必要见到希望了，就是不带什么东西，看看总是一片心意嘛！

毛豆正想让女人带他去看望希望，女人“砰”地把门关紧了。

毛豆在门口坐了很久，门一直没开。他不时朝门口张望一眼，实在想不通，城市的人是怎么的了，把房子搞得铁笼似的，难道就不知道着急吗？唉！真让我过这种日子，不病死也会闷死的！

天很快就要黑了。毛豆想，应该找个地方住下才是。于是他就挑上担子走出了别墅。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一个施工队，民工都下班了，只有一个看场子的老头在抽烟。毛豆忙走上去，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老头很同情毛豆，不但答应他住下，而且还为他打来了饭菜。夜里，毛豆和老头在没有竣工的楼房里生着了木柴火，烤得房子里暖烘烘的。老头告诉毛豆，他也是从乡下来的。经亲戚介绍，来城里想赚几个钱花。可是这城里的钱也真的难赚。都干很长时间了，老板就是不发工资。老板说没钱谁相信？上头来了检查工程的，一桌饭菜就是好几百。给头头送礼，成千上万的，出手可大方了。可是轮到我们这些做苦工的，老板推一天又一天，，几个月过去了，连个屁也没给。说实在的，他们指头缝里漏的钱给我们也花不完。我就寻思着，这些人的心真够狠的，宰着我们的血汗钱连眼都不眨。真叫人受不了阿！别扭的事情要把人活活气死不成！如果现在发了工资，就立马卷行李回家；只是……空着两只手回家，儿子、儿媳面前没办法交代啊！

老头说得挺伤感。毛豆又同情起老头来。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出来受这份罪，真难为他了。临出门时，老娘在毛豆的内裤里特地缝上一个小兜，里面装着一千块钱。五百是给毛豆的娃娃做见面礼的，另五百是自己的生活费用。毛豆早想好了，就是希望帮他在城里找到工作，也不会连累希望的。毛豆虽然憨头憨脑，心儿软起来就好似面条儿。听完老头子的诉苦，毛豆的心里也苦的要命。望着老头子，毛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一个庄稼人，咋就那样摸那些人的底细呢？”毛豆问。

老头说：“他们那种人对我们庄稼人满不在乎，怕是有了杀人放火的事情，也敢对着咱们的面说出来。说穿了，他们根本不把咱们这种人放在眼里！”

毛豆解开裤带，拿出三百块钱递给老头。毛豆说：“老大叔，我挣个钱也不容易，多的没有，就给你这些，回家也好有个交待。既然人家看不起咱，就别在这种地方混了。日他奶奶，我也没个啥求本事，可就是容不得别人欺负。”

老头说什么也不收毛豆的钱，推来推去，毛豆只好把钱收了回去。两个人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贴己的话说个没完。毛豆向老头诉说了到城市后的种种遭遇：做了“鸡”的柿子的薄情，救了人却得不到一句好听的话，好不容易找到希望的家却进不了家门……毛豆惆怅地唉声叹息。老头毕竟在城市了混了一些日子，倒比毛豆有见识，老头告诉了他“鸡”的真正意义，又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啊，常言说，人是衣裳马是鞍，一身不三不四的打扮，再加上浑身的土里土气，城里人就觉得挨上你很没脸面，别说什么亲近了。

老头滔滔不绝地说着。毛豆的头低垂下去，好久抬不起来；等会儿，抬起头时，便是一脸的泪水。

老头问：“哭了？”

毛豆说：“心里难受啊！”

老头劝毛豆想开些，人活在世上，不一定让每个人都看得起，重要的是自己活得好就行了。真想吊死，也不一定非盯着一颗树不可。既然人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别死乞白赖了。家里好好的，回去不就得了。

毛豆说：“就这样回去？盘缠花了……就这么白走一遭，我不甘心啊！”

老头问：“有啥不甘心的？”

毛豆生就的倔脾气。他说，从娘胎里带来的求脾气，想改也改不掉。城市是大家伙的，又不是某个人的。我毛豆为啥就不能挤出个空地来？不管咋说，希望家还是得去的，分别这么多年，就不曾来往过，带来的这些东西总该留下吧？如果见到了希望，他真的也那女人那样死不相认，日他奶奶，我一千个念头全打消，扭头就走！不过我总是在寻思着，希望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我呢？我真的不全是窝囊废啊！那么凶的坏人就让我给降着了，这还不算是本事？如果希望真的能帮助我找到一份工作，那就真的太好了，我就可以拿上扁担，见贼打贼，见鸡打鸡了，看他妈的哪个坏种还敢乱来！

毛豆一脸的兴奋。老头在一旁偷偷地笑。毛豆简直就是一个孩子。老头觉得他既可爱又可笑。

毛豆说：“老大叔，我毛豆真的在城市里落了脚，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真的，我保证不让你再受气了！”

老头说：“天不早了，睡觉吧。”

毛豆说：“遇到你，我的话就多起来了。”

“睡吧、睡吧。”老头说，“明天早一点去找你的希望，真的找不到，早点搭车回家好了。”

老头说完，便呼呼地睡着了。毛豆却睡不着。他想起柿子，心里狠狠地骂她不要脸。又想起那个掂密码箱的男人的可怜样子，毛豆心里说，真实一个坏瓤瓜，中看不中吃的家伙！还有那个对他行凶的司机的狼狈相。毛豆心里赞美自己，我毛豆怎么了，拿得起放得下，堂堂的男子汉呢！

毛豆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又做起了梦，和希望坐在一起，亲密得如同兄弟。希望说着多年来对他的思念，情真意切，感动得毛豆热泪盈眶。毛豆说，希望啊希望，真不枉弟兄一场，这么多年来，我还算没有白想你！

他们说了好多的话儿。毛豆忽然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希望会变成什么面孔呢？得好好端详端详！希望却把脸转到一边，有意不让他看到他的面孔。

毛豆说：“希望啊，让我看你变成啥样子了。”

希望慢慢转过面来，妈呀，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啊！青面楽獠牙，活脱脱魔鬼的面孔！毛豆惊叫着要逃，却被希望伸过的毛爪抓住了……

毛豆醒来，天就亮了。想着做过的梦，毛豆感到好笑。告别了老头，急匆匆去找希望；因为毛豆想，这个时候，如果希望不在医院，就一定在家了。

毛豆看到一个男人从别墅中走出，不由一怔，这不是前天晚上他救的那个人吗？毛豆正想和那个人打招呼，那人便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根本没有正眼看他。毛豆心里骂道：“看上去人模人样，真他妈的没长心肺！”

毛豆走进别墅。门依然关住。敲门，门忽然开了，还是昨天的那个女人，一脸的怒容，冲着毛豆叫嚷：“你这个乡下人，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总是在这里纠缠不休！”

毛豆倒退一步，怯怯地说：“我……我真的是找希望的……”

女人说：“昨天你在这里待会儿，丢下几只跳蚤，害得我们一夜没有休息好。今天一大早就又找来害人啊！什么希望不希望的！希望怎么会认识你这样不三不四的人呢？我问过希望了，他说压根就没有什么乡下亲戚。”

毛豆愣愣地站在那里，脸皮抖动着，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滚出来……那是一种灭顶的绝望啊！

“快滚啊，乡下人！”女人大叫起来，“再不滚开，我就要报警了！”

“别骂了……别骂了……我这就走……”

毛豆蹒跚地走出别墅。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就那么沿着大街往前走，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痛痛地哭上一场……东南西北，他也分辨不清楚，有时闯入路中央，险些被车撞了，同时招来几声司机的恶骂。毛豆甚至想，干脆让汽车撞死算了！

……………

半个月后，毛豆西装革履地回到了家乡，在山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言谈举止，也大不同从前。人们都对毛豆刮目相看了。问他在城里找到了什么工作，毛豆说：“做煤球生意。活虽脏，可就是赚钱。”人们就要求毛豆也带他们去城里做工，还说，只要有希望做靠山，钱保准瞎不了。毛豆说，老板就是让他回来找人的，谁愿意就跟他走。

老妈妈问：“毛豆，说实话，真是希望帮你找的活儿？”

毛豆说，：“我见到了希望一家人，都问你好呢！”说这话的时候，毛豆显得特别的平静。

老妈妈感动得泪水直流，连声说：“好啊……好啊！谁敢说这人世间没有真情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