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尘埃,如迷雾一样不肯散去,记忆的残片堆积,没有言语,没有画面。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我们,都能够不为俗务所累,只是仰望月,只是欣赏花,只是听风动望云飘,而此时的音乐只在我们的心间缓缓流淌,静静地陪伴着我们微笑,而后甜酣……
——— 摘自自己的《漂泊日记》
【引 子】
那是刚到海南工作不久的时候。有一段日子,老虎哥哥的空余时间比较多,他的心情也比较好。见我体形太瘦,一副营养不良酷似非洲难民的模样,于是经常晚上开车带我去海甸岛吃烧烤,以便让我增肥,好抵御海南的台风。
那天晚上,我们在烧烤摊位前坐下不久,便听到一阵琴声响起。循声看见一位中年男子很专注地拉着……
【一】
我是个行走在音乐圈外的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音乐的酷爱。
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所学的和凭籍轻易谋生的财经专业,可我却很喜欢音乐,从小就喜欢。我喜欢巴赫、舒曼、德彪西、门德尔松的作品;还喜欢一些器乐,比如江南的丝竹、云南的葫芦丝、蒙古草原的马头琴、非洲的手鼓、爱尔兰的风笛等……
【二】
吴长青说人的灵魂深处栖居着音乐的灵魂,音乐的灵魂维系着人类的灵魂。少量的和弦即能把我们投入一种情调,音乐非凡的魁力从第一拍起就打破人们精神力量的均衡,音乐比任何其他艺术美更快更强烈地影响我们的心情,使我们的心情开始动荡。
如果说文学是历史的伴侣,音乐则是心灵的、情感的伴侣。因为音乐所能够表现的是主体对外界事物的感情反映和心理体验,这种反映和体验较之绘画、雕塑更直接、更直切、更生动。能够对人的生理、心理产生一种比美术更强的刺激力和影响力,因而就使得音乐感知和感情体验之间有一种更密切更直接的联系,对人的感情的激发和感染也就更强烈。
尤其是在无数个寂寥的夜里,一个人静静梳理自己的心情,耳边响起柔柔的音乐,那种纯净的感情流露和飘逸空灵的内心体验,总是在拨动着心底深处那根最柔弱的弦。乐音声声中心境就像罗曼*罗兰在《论音乐在世界通史所占地位》一书中所言,音乐实质最大的意义是个人的感受,内心的体验,这种体验的产生,除了灵魂和歌声之外,再不需要什么了……
【三】
欧阳修在《赠无为军李道士》中揭示了音乐审美的真谛,以及心凝神释浑然忘觉的意态:“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天地日月愁云阴。”
他还在《论琴帖》中谈到琴与山水与心情的关系:“为夷陵合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岘,盖常桑。后作舍人,又得一桑,乃张粤琴也。后作学士,又得一琴,则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明代李贽认为琴者,吟心。《礼记*乐记》有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音乐史家安勃罗斯有句名言:“音乐是心灵状态的最伟大的绘画家。”音乐可以它特殊的力量和准确性,揭示造型艺术难以达到的最隐秘、委婉的感情以及不可捉摸的流动的情绪。但音乐的美感,还在心悟,唯有心悟才是欣赏音乐的最高境界。因为用耳听乐声,不过是观流云飞絮、视浮光掠影,只能够捕捉到单纯点滴的感官快感,就如宋代朱熹所言:“如水中月,须是有此水,方映得那天上月。若无此水,终无此月也。”
张随、宋祁也分别有《无弦琴赋》歌咏:“《幽兰》无声,媚庭际之芬馥;《绿水》不奏,流舍后之潺缓”“隐六律于自然,视之不见;备五音于无响,乐在其中”“乐无声兮情逾信,琴无弦兮意弥在,天地同和有真宰,形声何必迭相待。”《晋书》中记载陶渊明藏有无弦素琴一张,每逢聚友饮酒之时或怡然自得之日,就抚弄吟咏一番,若有乐声从琴出,自己陶然于音乐想象的意境之中,并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而我一直以来也和他们一样,始终认为音乐就是心声,语言朴素,意味深长,清秀脱俗,质朴透明。真正的音乐是轻吟中散发出的点点柔情在心底蔓延,是浅唱中绽放出的丝丝爱意在心海泛波,是最简单最淳朴的,甚至技巧亦可以忽略。
【四】
叔本华说:“音乐不同于其他艺术,其他艺术只是观念的复写,观念不过是意志的对象而已。音乐则是意志本身的复写,这就是音乐为什么特别有力地透入人心的原因。”
黑格尔说,音乐的基本任务不是表现客观世界,而是传达内在的自我,或感受无实体的内核。“在音乐中,外在客观性消失了,作品与欣赏者的分离也消失了,音乐作品于是透入人心与主体合而为一。就是这个原因音乐成为最容易表情的艺术。”
蔡仲德在《中国音乐美学史稿》中说:“从主观愿望看,人们鉴赏音乐显然不是为了听物以识物,借以了解客观世界、现实生活,而是想要听心以娱心,满足审美欲求,提高精神境界;从心理活动看,它与绘画、戏剧、文学等显然不同,不是由物到心,由形到神,而是一个由情绪感应到情绪体验的过程……”
【五】
中国的琴曲,大多是追求“静”、“清”、“远”——静到极点即与杳渺之境相通,以至出有入无,神游于理想的境界,淡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如被乐音点燃的沉香木,若雾的袅袅青烟散入空中淡化无踪;又似被热情冲沏的绿茶,冲掉的是杂质,泻出的是清秀。虽弹琴于斗室,又仿佛置身于深山邃谷,老木寒泉,皓月籁籁疏风之中,澄然若秋潭;皎然若寒月;忞然若山涛;幽然若峡谷回应;岑寂若游峨嵋之雪;流逝若在洞庭之波,弹者听着都神思缥缈,有遗世独立之意……
佛教把一种透彻的智慧称为“般若”,这种建立在“缘起性空”的理论基础上,超越了世俗认识与事物表象,直接达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把握诸法真如实际的智慧,可以称作是“超越的智慧”。
明人李贽说“声音之道可与禅通”,宋人成玉也认为“攻琴如参禅”。而古之大德,称通音声为小悟,意即“善根”之人,可以在舒缓、平静的乐声中感到心灵安适的经历,通过琴声悟道。
为什么听琴能悟道?因为,许多古人都认为音乐与修行、音乐与禅,有许多一致的地方。比如白居易的诗《好听琴》:“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便是他闻乐知空、听琴悟道的夫子自道;而孟郊的《听琴》:“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则是结合他多年修道经历的感慨:三十年的参修,都不如这一夜听琴的收获!由于他觉得在琴声中,参透了生死大事,所以,对他而言,听琴既是悟道。
【六】
《乐记》中说,感情深厚,乐曲的文采才鲜明;志气旺盛,乐曲的变化才神妙;和顺的德性蕴藏在内心,才能开出美好的音乐之花。
作曲演奏家们借音以抒情,而鉴赏者则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孟子认为音乐就是快乐,是内心欢乐之情不可抑制的自然外露;人生来就有享受音乐的欲求与能力,人对音乐有共同的美感。
武汉有个古琴台,流传着一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钟子期听俞伯牙弹琴,心意相通,听出“美哉洋洋乎,意在高山”,“善哉汤汤乎,志在流水。”一个大琴师,一个樵夫,一曲《高山流水》,成就了一段千古传颂的佳话。
从《高山流水》的故事可窥见人与人之间或许会有种种个性差异,但音乐具有穿透人类灵魂的力量,它可以让彼此陌生的心靠近。
【七】
很难想象,自己没有音乐的日子。因为我始终认为,音乐是表达人的心灵活动的,其本质特征是以音响形式表现人的内心活动。倘若没有音乐,就仿佛世界上没有温馨旖旎的春天、没有星空的灿烂、秋色的浓郁和日出的辉煌。
每当置身乐音声声的境界,敞开心扉,任悠悠的旋律从心中淙淙流出,将自身蓬勃的生命情感与天光月影冥合无间,将生命本源提升到宇宙本体,大自然的生命节律、情感节律同人的生命节律、情感节律合拍共鸣,总感觉音乐与灵魂是如此交融……
同时,联想到冯梦龙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作相知”的时候,多么希望有一天,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我们,都能够不为俗务所累,只是仰望月,只是欣赏花,只是听风动望云飘,而音乐只在我们的心间缓缓流淌,静静地陪伴着我们微笑,而后甜酣……
然,琴在音碟中的圆润,那叫音乐;可在这样喧哗的都市里、在如此芜杂的心境中被凌迟贩卖却不知道该称之为何物了。就像那夜的拉琴人,他拉出的音韵无疑是低调的,甚至有些压抑、喑哑、憔悴,如箫、如埙,让我闻到一丝苦意,说不清是哪种苦。既像在舌尖的一种清苦;又像是某种逼近鼻息的生苦;更多的时候它离眼睑近,是盈睫泪意的涩苦,似乎更适合背人深处如黛玉葬花般的独语细吟……
【八】
如今,那些琴声拂过的轻盈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乐音声声吹老美丽的人生,不同的人有多么不同的前途和生命。萍水相逢是偶然,转身分手是必然,来与去,都如一道宿命。至今与那夜拉琴的男子亦未曾再相遇。可每天都会听说有一些新星升起在艺术的天空,同时也经常在街头看到流浪的艺人。
看到那些成功的人们,似乎一切都是简单而绚丽的,然而又有谁知道还有多少人穷其一生都难以实现自己最初的抱负和梦想?!
想起自己高考那年,家人极力主张我报考自己讨厌的财经专业,却反对我报考喜欢的音乐舞蹈和文学艺术类专业时说的那些话语:“那些所谓的艺术只能够作为爱好还差不多,如果作为终身的职业,是很难出人头地和谋生的……”
同时,想起自己的好友——美术学院毕业的小莲和她的几位朋友,前年夏天从江西南昌去杭州写生时,因为经济拮据,为了省钱,不得不和朋友们明细分工,分别带上铺盖行李(甲带席子、乙带毯子、丙带桶子脸盆等),一天写完生之后,就随便找块草坪,将席子铺在草坪上宿营。尽管如此节省,还是连买些最低档食品充饥都捉襟见肘。不得不靠给西湖边的过往游客画像,才勉强维持下那半个月的写生生活。后来她向我提及给游客画像一事,都感到羞愧不已,说那哪是她心爱的美术,简直和一般谋生卖画的工匠没有什么两异。
也许,在这个货币洗心的时代,当艺术成为一种谋取生存的唯一职业手段时,遗余下来恐怕更多地只有艰辛。就像那天夜里,令我热泪盈眶听到的音乐,即不是修身、亦不是养性的艺术之声,而是一种来自生活最底层、包含着艰辛况味的声音!
【后 记】
芭蕉窗前,端砚边,经史子集,诗书画纂里经年浸润,心神永远坐在影子的边缘,早已对这个世界漫不经心。蜷缩在喧嚣世界的夹层,牢牢铭记着席勒《赫克托耳的告别》里的诗句:“我要把一切憧憬、一切念头,全都沉入忘川的静静的河流。”想起一些日常的事,似乎便好象只是“闲拈古帖临池写,静把清樽对竹开”,觉得夜真的凉下来,心真的空出来……
那夜的拉琴人,他拉的一曲《知音》摇摇幽恨难禁,听琴的却多是笑看杯中残。只有老虎哥哥邀请他坐下来喝了几杯啤酒,还三次拿出一些钱塞进他手里,我则在一旁叹息不已。因为,一直以来生活都充满着阳光,都认为艺术是无价的,所以才会因着那一曲琴音裂碎心痕,而连连痛心叹息。
可如今在大街小巷经常亲眼见到音乐被凌迟贩卖,是怎样一种茫然和无奈?!早已无言叙述。
只是,每每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岁月编织的篱笆,隔着夜,隔着梦,想起小莲叙述她给西湖边的过往游客画像的苦涩言语、忆起那夜那个男人的琴声,一直被那的琴声折磨着,即使偶尔在白天,也错觉是在夜里,总有一种悒郁、清寂和无奈的凄凉从骨髓里渗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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