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空才刚刚放亮,雨后,熟悉的街巷如同透明而色调偏暗的油画,整幅画卷上流动着淡淡的氤氲。街旁,站成文静婀娜女子样的垂柳似乎也是虚幻的——清新润泽到完美——让人觉得那只能是水中的倒影。北方的夏季,黎明的凉爽是最令人振奋的,更何况这小小的一家三口马上就要乘上出游的客车,开始他们短暂却计划很久的暑期旅游,即使不是去往名山大川,总算也可以给素色的生活涂上一笔亮彩。
“渭城朝雨浥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车还没有来,文佩站在柳下,被周围的景色所感染,低吟一首古诗。
“似乎是王维的?哎……”她暗自在脑子里搜寻,含着疑问的眼波不由转向丈夫志彬。
志彬倚着那棵柳树嘀嘀嘟嘟地玩手机游戏,听见文佩的声音头也不抬的说:“怎么了?说吧!”
文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黯淡,嘴翕动了一下,没说话,折身回来,轻轻用指尖沾了柳叶上停留的雨水弹在女儿脸上。
“呀,坏妈妈,偷袭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女儿说着,举高用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妈妈腋下一通乱挠。
“咯咯……,饶了我好吧,饶了我,咯咯……”文佩最怕痒,聪慧的小女儿很快掌握了这降服妈妈的杀手锏。文佩笑的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求饶。
“嗯,嗯嗯,看看你的小臭样子,这次就罢了,敢招惹我,下次……”小姑娘插起腰,下巴颏扬成和大地平行的角度,那恩慈口吻,如同一位宽容的女王正开尊口赦免冒犯她威严的囚犯。
“是,是,是是,”文佩一边将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拢到耳后,一边唯唯诺诺的应着。
“别是是是,这不算完,你得赔我损失,我要……吃一个棒棒糖,就要就要,就要,好妈妈,我吃一个,求求,求求……”
“哈哈哈……”文佩又笑起来,这角色转换也太快了,为了一点口福,国王这么快就甘愿做阶下囚了。
小姑娘如愿以偿,“滋溜,滋溜……”吮吸她的战利品,像一只长毛的小狗狗极其贪婪地舔弄一块肉骨头,时不时用得意的余光扫妈妈一眼,透着心满意足的狡黠。
“人常说,养儿为防老,其实,老来需要儿女照料的时光又有多少?倒是看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一天天长大,会笑了,会说话了,会走路了……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更可以体会做母亲的欢乐。”文佩的目光在女儿身上柔柔地摩娑着。
志彬站在妻女身旁,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似乎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假若他什么都看到、都听到了,那么是否这一切都熟悉到——至少是这样——引不起感官的任何兴趣?亦或漠然的表情遮掩了他心底潜在着的一些些快乐?文佩心里泛起一丝不快。
车终于来了,一家人在女儿的欢呼雀跃里开始了行程。
这是一个号称“北国水乡”的风景区,虽然没有名山大川的磅礴气势,没有江南风光的秀丽旖旎,却也山明水秀,瀑声琅琅,令人心旷神怡。
女儿一会儿如同吱喳叫着的小鸟,扬着头问这问那,一会如同的撒欢的小鹿,一口气噔噔噔跑上一段盘山石阶挥着帽子喊着妈妈,文佩则一边嗔告女儿要小心,一边欢愉的随着她或唱、或答、或跑跳。
生活,对于文佩来说,便是终日在家和工作单位之间奔波,前者尚有特定空间的自由,后者处于监控之下,足以令人心智全无,一切都是程序化的,包括脸上的笑容和手中的动作。时日久了,文佩便感觉那两点如同笼和监狱。因此,平日里不要说山水,就是独自跑到郊外看看油绿的秧苗或者清淌的河水,也可以从中汲取自然的鲜活,滋润干涸的生命。所以她提议趁孩子放暑假,三口出来走走。志彬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一副悉听尊便的淡淡神情。这让文佩心里郁闷了好几天,所有希冀中的快乐只有自己一个人暗暗描摹,无人分享。
一路上,志彬还是那副老样子,不恼不愠,跟在这对母女身后,忙着用摄像机记录下她们的欢乐。他似乎不是出来游玩,更像是专门来拍纪录片的,景色他是毫不留心的,留心的只是镜头下人物的行踪。如果说他也是欢乐的,那么这欢乐便是妻女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向他这里的折射。
这一切,文佩看在眼里,心头的泛起的是一声叹息,志彬是一个好人,耐心,细致,善良,顾家,只是太缺乏情趣,既无爱好也无兴趣。俗话说,内行看门到,外行凑热闹,他连凑热闹的劲头也没有。生活本来就是索然无味的,如果没有美感的心境打量的生活、投入生活,那生活也仅仅限于活着。有一次两个人说话,文佩说起这些,志彬黯然地说:我的心老了,除了你和孩子,什么也入不了我的眼。文佩心头一颤,说:不是的,你的心……文佩咬咬牙,顿一顿接着说: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两人无言,心底各自泛着同样的酸楚:好人,就是好夫妻?
文佩想着这些,脚步不觉的慢下来。回头看看志彬,汗水将前胸的衣服都浸透了,他从镜头里看见文佩回过头来,便对她挥手,示意自己一直在她们身后,往前走就是。十年的共同生活,夫妻之间已经熟悉到种种手势下的无言。这是默契还是悲哀?看着志彬粘黏在身上的衣衫,文佩的心又一下子潮湿起来,一瞬复苏的感动到底没有冲破日积月累的隔阂,她没有等彬跟上来,便拉着女儿赶紧追赶旅游的团队,继续他们的行程。
“石家庄的朋友往这边走,石家庄的朋友这边走……”文佩和女儿听见地导急切的招呼声并没有在意,自顾跟着大部队前进。终于来到一个开阔的山脚下,队伍开始集合,坐车去往一个新景点——森林氧吧。
上了旅游车,志彬没有来,“这个人,总是慢吞吞的”文佩暗自想。忽悠,大巴竟然开动了。
“停,还有人没上来那!”文佩急切的叫起来。
“哦,那位大哥是你家的人吗?刚才在岔路口他说他家的人走错了路,顾不得听我们阻拦,径直朝着错路追下去了,拦也拦不住……”司机说。
“啊,那你们不等人回来就走,哪有这样的道理?这里荒山野岭,天黑了还有野兽出没,有你们这样不负责任的旅游团吗?停车,我下去,让我下去!!!停,再不停我就跳下去!!!”文佩连急带气,声音打颤,手不由的攥紧了座位扶手,指甲在上面摁的青白。
“别急,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们那个本地导游已经追他去了。咱们不能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再说车也不能往后开,得顺盘山路一直往上走,再从山那面下来。所以现在先去森林氧巴,然后再和他们在那边山脚下会合。”司机耐心的解释着。
听了这话,文佩心里稍稍放下一点,想想司机说的也有道理,便带着不自在的歉意对司机说“对不起”。虚弱的歪在椅子上。
即使是森林氧吧,文佩也感觉不到呼吸有一丝丝顺畅,只是觉得心头发堵,胸口憋闷的简直可以撑破薄薄的衣衫。志彬的影子老在眼前转游,那憨厚,那朴实,那无辜,那毫无表情的面孔,无不掩盖着的对她们母女的一腔热血,否则他是不会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不是忘了,是压根就没有想自己——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径直追下去的,妻女是他的命!
“妈,爸爸那?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女儿已经从妈妈和司机的对话里听出了倪端——爸爸走丢了——为了追她和妈妈。小姑娘噙着泪,小声说着。
文佩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他们可不可以安全的到达山脚下,这深山里,手机无法接通。
“妈妈,我爸爸呢?我要找爸爸,我要找爸爸,呜呜……”小姑娘看文佩不回答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一哭更增加了文佩心底的悲凉,看着别人一家团团圆圆,她和女儿更显的无助凄清。没有了彬的陪伴,她发现自己竟然那样不堪一击。仿若顶梁柱一下子折断了,将要坍塌的危楼的分量全落在一根素日作陪称的小柱角上,压地她簌簌打颤。文佩暗地里咬咬牙,抱起女儿轻声安慰:“你爸爸在山下,好好的在山下等我们……”然而,话未说完潸然泪下。
车终于开到山脚下,打老远文佩就看见志彬在对着车张望,车一停,他的目光刷的一下便落在文佩母女身上,文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激动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要说话,就给司机截住了:
“我说哥呀,你真有福气,你莫头跑了去找老婆孩子,这里老婆孩子急得差点跳车,夫妻感情好呀,难怪人家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志彬笑了笑,“只丢了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呵。”边说边挨着文佩坐下来。悄悄把一块手帕塞到文佩手里,恢复了默然。
“爸,你走丢了,我和妈妈急哭了,山里有狼呢!”小女儿稚声稚气地说着,爬到爸爸身上搂着他的脖子。
“哈,山里是有狼,全是母的,带色的,哈,难怪这位大姐急得要跳车,丢了这好老公,再打那找去?哈哈哈……”司机坏坏的对着文佩挤眼睛,文佩不好意思的笑了。
大巴在笑声中缓缓开动,驶向新的旅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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