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时常梦见孤身一人跋涉于星光下的茫茫雪原上，四周灰蒙蒙一片死寂。心惊胆战的举目四望，远远天地交汇的黑暗里，闪烁着一星灯光，桔黄色的，暗淡而温暖。停下，屏息静听，隐隐约约有低沉的隆隆之声，像隐忍欲发的雷鸣，像老人深沉的叹息。循声走近，透过干打垒墙上一孔角形小窗，见昏黄的油灯下，一头小毛驴在一步一点头地拉磨。磨盘沉沉地转，盘上堆放的玉米粒颗颗似金，簌簌陷入磨中，又变成灿灿细粉随转动的磨盘流瀑一般落下……　

四十多年前，鲁西乡下的村头大都盖有磨房。通常是干打垒，壁上挖几个角形小孔为窗。房前几株大树蔽日遮天独成一景。简陋的房子里一般设有石磨或石碾，是村中的公产。一村百十户人家的米面皆在此加工，姥姥家村口亦设有这样一个老磨房。厚重的石磨由粗砺的红砂石錾刻而成，转起来隆隆作响，似天与地的磨合，其声沉闷如雷，夜深人静之时几里外都能听到。姥姥每每听见磨响，即面露欣慰之色：磨响着，就说明乡亲们碗里有粮。磨不闲，肚不空，庄稼人还盼什么?　

寒假去外婆家，隆冬里无处好玩，就爱蹲在磨房门口看小驴拉磨。　

一块黑布蒙住小毛驴那对天真明亮的大眼睛，像被土匪绑了票的孩子，在苕帚疙瘩的催促下老老实实一圈一圈走着那永远走不完的圆。小毛驴是否一直误以为自已是在长途跋涉？呆呆看上许久，忽然觉得它们好好可怜，可怜的如同我们人类，千辛万苦的一路猛进，总以为已经走了好远好远，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已不过是在原地团团打转，依然是脚踏黄土，并不曾飞腾云端。　

小毛驴拉磨辛苦不说，还须抵抗那浓浓粮香的诱惑，再饿再馋也得不上一口。苦苦干上半天，才被人牵到门外吃上点干草，喝上桶凉水，就地打上几个滚儿，抖抖一身尘土，便又被蒙上眼睛套于磨上，走那个无尽无休的圆。　

听四舅讲并非所有的毛驴都能拉磨，它们是上天的精灵，各有脾性，愿干的活也各不相同。有的毛驴打死不拉磨，你硬将其套上，任你推拉打拽，它四蹄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气的你没点脾气；也有狡猾的，吆喝紧，它就紧走几圈，吆喝慢，它也渐走渐慢，最终停下歇工；有的看上去拉的挺卖力，伺你麻痹，瞅楞子就伸嘴从磨上喃几口粮吃；也有的一上了套拉不几圈就又撒尿又拉粪，唏哩哗啦直往磨上喷，没人敢用；有的是任娘儿们怎么吆喝怎么打，死死站着不动，可一听爷们声音，就跑的火急火忙，吁都吁不住，叫你哭笑不得。还有的毛驴简直就是大流氓，见磨房有大姑娘小媳妇就呜哇乱叫，伸出粗黑楞长的阳物炫耀，滴哩耷拉像长出第五条腿，让人羞于驾驭。　

终于盼到姥姥家也要磨面了。四舅扛上一袋老玉米；小姨用头顶了簸箩；姥姥挟一粗一细两张小箩；我则早早预备好一根光滑的柳条儿备驭驴之用。走到磨房，见大舅牵着从队里借来的小黑驴正踌躇无措地打转。嚷嚷说磨眼里插着秫秸呢，早给谁家占下了。

村里有相沿已久的规矩，只要磨眼里插把秫秸，说明马上要有人用磨，未经其同意，谁都不可抢用。小姨匆匆而去，不大会就一头热汗地跑回来，说：“是囤儿家要用。我说了，他让咱先用。”姥姥再三证实了，才将那秫秸拔出放到窗台上，以备用完插回。

四舅先用磨杠翘起磨盘，让小姨清扫磨间殘粮。老石磨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吞吃了小姨，看了让人心惊肉跳。它若突然合上嘴巴，半个小姨将登时变成肉饼。我第一次知道，老石磨还能传达上家用磨人的家况信息。小姨说：“是高梁。听囤儿说是圈儿家头晌用的磨哩。”

姥姥长长叹了口气，说：“圈儿家不容易，孩子忒多，这会就吃开高粱了。”边说边指挥小姨把玉米倒在磨盘上。玉米粒欢蹦着，渐渐在磨盘上堆起金灿灿一座小山。

小毛驴四蹄得得，老石磨乌隆乌隆，吟唱起一首来自远古单调却醉人的歌谣。重复的旋律，沉闷而缓慢，让人昏昏欲睡。

磨碎的玉米半半拉拉和着细粉从磨缝里潇潇流下。小姨跟在毛驴后面，不断用簸箕搓起又重新倒在磨顶上，一遍又一遍。姥姥则蹲在磨房一角的簸箩旁拉动筛子，不紧不慢地筛面。细细的面尘白蒙蒙腾腾如雾，姥姥古铜色的脸上像薄施了一层白粉，头发睫毛都像掛了霜花。　

我坐在门口，懒懒地朝小毛驴挥着柳条。这么乖巧能干的小驴，我才舍不得打呢。在那个寒假，我发现一个秘密：每只毛驴不管大小色泽，其右前腿上均有一蛋形黑斑，光洁无毛。四舅说那是鬼眼，夜里会发光。毛驴用它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神仙啦，妖怪啦，鬼魂啦。所以说毛驴是通灵的，有仙气，是旱地之龙，神仙出游都骑它。你可曾见过画里的神仙骑马的？没有吧。我一下对不小毛驴充满了崇敬之情。后来我曾特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跑到牲口棚去看，却一直没发现它腿上那只鬼眼发光。质问四舅，他倒理直气壮：“鬼眼只有在看见鬼时才亮，你是鬼吗？”

听四舅说当年这磨房里曾死过一个八路军排长，当年他为掩护百姓转移被鬼子包围在了老磨坊里。那排长是出名的神枪手，一枝“三八”大盖打的百发百中，鬼子都不敢靠近，就往里面扔手榴弹。八路排长宁死不屈，最终被炸死在磨盘底下，血濺的满墙都是。出殡时八路军鲁西纵队的司令都来了呢，五里三乡的老百姓都自愿给他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他去年还曾在这墙上挖出过子弹头哩。晚上独身单人大多不敢来这磨房，有年夜里圈儿一个人推磨，觉得越推越轻，扭头就看见一个八路军一脸鲜血抱着磨杠在帮他推。吓的他吱哇一声扔下磨杠就跑，那八路还在后面喊他哩。　

我听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夜里独自走在街上，总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和我一步一趋，提心吊胆的不时后看，生怕那八路军战士蹒跚着跟来，满脸血污的冲着我笑。

春节之前老磨房最是忙碌热闹，家家户户都要磨上点麦子包饺子蒸馍。麦子太少盖不住磨底，就几家合着磨好后再分。孩子们这时都喜欢围着磨房玩耍，闻着老磨坊里飘出的幽幽麦香，听着大人们的欢声笑语，哪个孩子不乐的心里开花。盼着新年早到，好吃顿又大又白的馍和一年仅得一次的香喷喷的饺子。那时老石磨乌隆乌隆的吟唱彻夜不停，夜静更深，那歌声就回响在庄稼人的梦里，给每个人心头都抹了层蜜。　

那时正值雪后，老磨坊同样也成了小麻雀的食堂，都叽叽喳喳停在树上房上，蓬松起羽毛抵御寒冷，趁人不备就云似地落下一片，争吃那地上的残粮碎屑。一有动静又云似的腾起，重新在树上房上叽叽喳喳，给大雪覆盖的村庄和田野平添了不少生气。　

过年时和一帮小伴到磨坊游戏，我爬上磨盘要大家推着转，可没人理睬，反躲的远远的。香草说：“坐磨上，烂裤裆，人人骂，要遭殃！”我赶紧下来。我不懂得，石磨之于庄稼人近乎圣物，容不得亵渎。过年他们要给磨贴上福字，在磨眼里燃上柱香，感谢它一年里所给予的帮助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没有石磨，庄稼人无法生活。质朴的庄稼人知恩必报，永远怀着一颗感恩之心生活，认为万物皆有灵性，一切均为上天赐予，每人一生得多得少都由命中注定，所以心态就特平和。没有奢望，也就没有烦恼，就总能生活于安宁幸福之中。　

老石磨做为粮食初加工最原始的工具，陪伴庄稼人转了多少年似无史可考。其实，中华民族五千年沧桑流转变幻，不一直像那老石磨一样，一朝朝，一代代，无始无终，永远走不出的是那个恒古不变的圆。我曾做过一个怪梦，梦见天地合成了一盘大大的石磨。我则变成了一粒玉米，被上帝从童年那无忧无虑的田野里收割入仓，和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一同置于磨盘的重压之下，乌乌隆隆被碾的晕头转向，我一次次抗争，又一次次被碾的粉身碎骨，最终化为细粉从磨缝中挤出，等待葬身人腹再重归大地去参与生命的再次轮回。　

我哭了。人生难道就是这样无奈？可世间事事物物万理同一，谁又能够真正逃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