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过私塾吗?没有读过吧。我可读过私塾,但时间表不长,只有一个月。
私塾,地方人叫私馆,是私塾中的一种,又叫私学。在西周之前,学在官府,没有私学。春秋时,孔夫子首开讲学之风,随后私学大盛。汉以后,私学就成为中国封建时代学校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禁止过一段私学,只有公立学校和民办学校。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又准许开设私立学校,认为教育也是一种产业,应该发扬光大。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弹指一挥间,中国私学从孔夫子时代算起,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
私塾属于私学范畴,一般开设有四种情况,或是塾师自己设的私塾,或是有钱有势人家设的私塾,或是祠堂庙宇的地租收入开设的学馆,或是富人举办的义塾。除家塾之外,混合型私塾也是有的。
而我读的私塾,就属于塾师自己开设的塾馆。
记得1961年秋,那时我刚满九岁。自然灾害加上苏联老大哥向中国逼债,国民生活困难到了极顶。老百姓生活稍有转机,有头脑有远见的人家,首先考虑的是子女的入学问题,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将来成为有教养有文化有素质有出息的人,而不惜一切代价送子女入学读书。我父母首先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当年的九月初的一天早上,我乘着东升的太阳,伙同几位小伙伴到文新学校报名,为我们报名的是刚从铜仁师范学院毕业的年青女教师,她叫张玉英,不足二十岁。只见她浑圆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她问我读过书没有?我说三年前在良家坝民办小学读过一年级,后因家里困难,吃糠吞菜,就辍学了。她见我身体瘦小,劝我读一年级。我说我已经九岁了,一年级我已经读过,就让读二年级吧。和我一起报名的还有刘永杨,三年前也在良家坝民办学校读过一年级,他也要求报二年级。张老师见我俩苦苦要求,同意我俩插二年级那个班。为什么叫插,因为我们是从别的学校来读,没有迁学证明,所以只能叫插班生了。
九月初我到学校上课,教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课老师叫张毓科,四十多岁,塘坝太和场人。他很关心我们,他教我们总是那么热情、生动,像一架永不生锈的播种机,不断在我们心田里播下知识和理想的种子。
可是我到文新学校读书不到半月,父母就不让我上学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大舅开私馆,送我到井堡池大舅家住读。我说才到文新学校读书,老师和同学对我挺好的,不想去井堡池。这时我母亲发话了,她说“亲乔,大舅是亲舅,娘亲舅大,我和你大舅讲好了,明天送你去,要相信我们一片苦心。再说你到文新学校读书,每天来回十多里路,隔河渡水,你年小体弱,大人不放心,你就听大人一句话吧”。一直痛爱我的祖婆也站出来替父母说话。我想这是他们策划好的,不管我说文新学校如何如何的好,他们也不希罕。他们对我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我能识几个字能算几笔账就行,不相信我能在大千世界出人头地,“六月黄天只有卖米哪有卖书”,祖辈过来了,父辈还没有一人进过一天学堂呢,难道在我身上会有什么奇迹出现。我拗不过父母,他们是我一时生活的依赖,也是我一时受教育的依赖,无非是读书环境变了,私馆就私馆吧,读去。
次日早饭后,细心的母亲为我备好包裹,撵着我乘着暖和的秋阳,跨过潮水河的花花桥,再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四五里地,就到了井堡池。井堡池是一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斜坡型村寨,以冯姓为主。大舅家就住在寨子的最下端,是一栋平民式的大瓦房。瓦房前有一片竹林,竹林两侧有三十来株桔子树,树上挂满了青果。我和母亲穿过桔林和竹林,来到大舅家。这天是星期天,学馆里没有任何学生。我和母亲跨过阶阳槛,朝正门进屋,只见大舅伏在香火下的四方桌上批改学生的作业,堂屋两边还放着十来张课桌。大舅见我们到来,丢下手中的毛笔,领我们进了灶房,好像灶房就是会客的地方。那灶房也怪,前面还拖了一间厦子,遮住了灶房的光线。大舅忙把侧门打开,一缕光线从牛圈那边斜射过来,灶房才显得光亮些。大舅叫我们自找凳子坐,他却坐在饭桌旁的一根板凳上,然后从长衫的荷包里摸出烟斗来,装上烟。母亲则坐到灶前的一根长凳上,而我只好找了根矮凳子摆在楼梯口乖乖地坐着。
大舅叫冯祖堂,当年只有三十七八岁,瘦高个,常身着长衫,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说话做事显得文质彬彬,有股私塾先生之气。我曾听母亲说过,他幼时在县城读过几天私塾,如说他是什么文化程度,顶多是个高小毕业生。但在井堡池,他却是个大文人了。他与母亲是同一父母所生,后来外婆死了,外公又续弦娶了第二个外婆生了幺舅。过几年,外公也死了,续弦的外婆还健在,和幺舅住在这栋房子的右边。
大舅划着火柴点着烟,吧扎吧扎地抽着,然后对我母亲说:“大姐,新乔叫啥名字,你带他来这里读书,姐夫同意吗”?
母亲说:“新乔叫黄修奎,送他来读书你姐夫是第一个赞成的,新乔也愿意”。
大舅接过母亲的话说:“大姐,从长远计,新乔最好是读公立学校”。
母亲道:“大毛,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教他,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读书图个啥,就图他识几个字,图他们知些道理懂些礼仪,长大后不吃亏,不指望有个大出息”。
“大姐,您好好想想,新乔的老祖宗是清朝末年的举人罗,如果您们信任我,当然会尽力训导他。但话又说回来,修奎如有天赋,最好把他送到正规学校去,将来还可以读中学,大学”。大舅抽着烟道。
没等母亲开口,我抢先对大舅说道:“大舅,我既然来了,您就放心教吧,娘亲舅大,我会在您的教育下好好念书的,现在我啥学校也不想,这里就是我的学校。我曾听祖婆说过,老祖宗不仅是举人,而且还是个什么教谕,我不知那是个啥官,没本事的人能做教谕吗?我想老祖宗能够做到,我也能做到”。
“有志气,将来一定比你老祖宗强”。大舅夸奖道。接着他又说道:“举人就是往朝廷乡贡入京应试之人,教谕就是教书先生的头,反正我也说不清,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知识结累多了,什么都会知道的,现在你就专心念书吧”。
母亲接过大舅的话说:“祖上是举人教谕我听得多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后家还是破败了,害得你姐夫三弟兄没有一个进过一天学堂门。新乔你也不要以你祖宗为荣,要靠自己。大毛,你跟我管紧点,你不要听他的,他呀野心大,逛心也大,爱贪玩”。
“心大是好事,从小志气大,将来有出息”。大舅反驳道。“如果从小没志气,将来肯定是个窝囊废。致于他的逛心大,爱贪玩,请大姐放心,我会调教好的”。
我说:“我才不贪玩呢,在文新学校上学时张老师还表扬我好几次”。
“好了,是钢是铁,明天上课后就知道了。从《三字经》念起,每天我教后不仅要熟背,而且还要默写,次日测试”。大舅问我:“你有把握吗”?
我接过大舅的话说:“背功,我不怕,在班上没有那个同学能赶上我的。写功,不是生而知之,我可以向大舅学习”。
“肯学习就好,不过我对你可能比其他同学要严些,严师出高徒嘛,就看你争气了,如果你失我望,得跪洗衣板,默写不出来,就打你手心板子,每字三板子”。大舅说。
我母亲听说“打”字,就来劲了:“不听话就替我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打不成材嘛”。
大舅说:“我棒不乱打人,确实不用功,该打得打”。我相信大舅是说到做到的,可我就是想不通,采取强行灌输法叫学生死记硬背的私塾教育方法,会对学生的知识积累、智力提升、心灵净化有甚么好处呢?强迫和压制有可能使学生出现奴性味儿。当时我真有些害怕。
既然来读书了,还是看看再说。
我问大舅:“大舅,您教算术吗?您教图画、地理、体育、唱歌吗?文新学校这些都教的”。
大舅好像被我问住了,他用火柴棒拨弄着烟斗,只烟雾在灶房屋里弥漫。好半天他才说:“教的。但现在不教,你连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去做算术?其他课也是一样的,只要你读完《三字经》后,再教你们算术、图画、地理、体育、唱歌”。
“大舅,国家的教育方针是德育、智育、体育全方面发展嘛,您这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向我发出了警告,她说:“你从那里捡来些破话,什么针呀线的,真是猪鼻孔里插洋葱,装象。大舅怎么教,你就怎么学”。大舅和我都笑了。
这时,舅娘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大老婊、表姐、表弟、表妹六七个。他们听说我和母亲来了,全都挤进灶房屋,问这问那,够瞧亲热的。舅娘和我母亲寒喧几句后,从灶房屋找来大烟棒,也装上烟,坐到灶堂边的长凳上把烟点着,抽烟的姿势比大舅还好看,声音还响亮动听。我是第一次见我舅娘抽烟,也是第一次见女人抽烟。舅娘边抽烟边对向表姐交待做晚饭。我母亲很主动,马上就去帮忙。大舅娘却说:“大姐,您是客人,您带两个小姑娘去耍,饭熟了我来叫您”。
母亲说:“那好,我去看看母亲和小毛”。母亲出了灶房,后面还跟着两个小表妹。大舅见灶房人多,也回到堂屋,又操起朱笔批改学生的作业。大老表则拉着我到竹林边用橡皮弹弓射鸟,灶房里只留下大舅娘和大表姐煮晚饭,还有那两位小表弟在灶房周围逗玩。
夜幕降临了,一颗似园非园的月亮挂在天边,大地一片银辉。表姐几声清翠的喊声把大家召回灶房。农村都是这样,劳累一天的人们,要到晚上掌灯时分才能吃到晚饭,有的人家还要晚些。灶房里早点上了煤油灯,挂在灶房正中的吊钩上,屋内一片亮堂。开饭了,我和母亲坐上了饭桌,坐上饭桌的还有大舅、大舅娘、大老表、大表姐。其他表弟表妹都坐在灶堂边。
大老表和我坐在一根凳上,他告诉我,今晚的饭菜是几个月来最丰盛的一顿,白米饭,炒肉、炒茄子、炒辣椒,还有南瓜汤。他说他家好久未见过肉星星了。桌上一大碗肉,大家都不主动去挟,最小的表弟表妹只是把两只眼睛圆圆地盯着。他们那么听话,这一定是大舅和舅娘打过招呼的。大舅和舅娘把炒肉往我和母亲碗里送,母亲推不脱,就拣给表弟和表妹,他们也不推辞,接过后只顾往嘴里送。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大舅家很讲礼节,把最好吃的东西让给别人,当时是很少见的。由于吃饭人多,桌上和灶上的菜,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扫了个精光。在当时那个特殊的年代,国穷民弱,老百姓的日子十分艰难。我在大舅家一个月,也是饱一顿来饿一顿,多数时间以喝粥为主。吃饭时,大舅娘到最小的表弟表妹都互相谦让着,也很难饱一顿。但他们很少叫苦,而是苦中求乐。
大舅家的住房很窄,除堂屋用于学生上课外,该用的空间全都用上了。全家九口人,加上我就是十个,床铺只有三张,表妹们合睡一铺,我和大老表、两位表弟合睡一铺。我们那个铺就是睡柜,挤得真难受,熟睡后经常的人被挤出铺外而掉落地上,由于睡柜高,掉落地上叫你痛得难受,不是头碰个包就是脚摔个青紫,睡眠来了,哎哟一声又爬到原位睡觉。
次日上午,我送走了母亲,按大舅的指意,将教室里的桌椅安放好。这时,同学们陆续来到学堂,他们都是厦阡和井堡池寨子上的,和我共有十二个学生,姓冯姓杨姓李姓廖姓黄的,年龄最大的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七八岁。同学中有九个男生三个女生,其中有个女生就是腊婵表妹。
大舅把我们十二个同学分为三个班级进行教学。启蒙班,就是刚入校的学童,和我共四人,以读《三字经》为主;续读班有五人,是读过一至二个学期的学童,以读《论语》为主;女童班有三人,以读《女儿经》为主。上私塾,四书五经是必读之书(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是:《诗》、《书》、《礼》、《易》、《春秋》)这四书五经历来就是旧时代的教科书。不读是不行的。但启蒙班还不能读四书五经。
摇铃一响,上课了。同学们对号入座,规规矩矩地坐好。我坐在最前排的正中位,这是大舅照顾的。大舅把我要读的书放到我的课桌上,叫我翻开课本跟他念。这是什么书呀,是昨晚大舅抄写的《三字经》,用线装订好的。我环视了周围同学们的书,与我一样,都是手抄本。可想而知,为了办好这个私塾,大舅付出了多少艰辛的汗水。他回坐到“香火”下的四方桌边,望了望旁边的一张大黑板。这黑板黑油油的,没有写过画过,正等待他去板书。然后他从方桌上拿起戒尺,翻开他用手抄的《三字经》,他教一句我们四位同学跟着读一句。读书的声调极为好听,像唱歌一样,富有节奏感。其他八位同学只能在旁边听。《三字经》是明清时期民间最流行的儿童启蒙读物和识字课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已经十二年后,大舅又把它翻出来教学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
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大舅把上面八句二十四个字用粉笔板书在黑板上,然后连教我们五遍,又叫我们自读五遍,最后点一个同学站起来读一遍,他认为我们熟读了,就安排我们反复抄写那二十四个字。紧急着他又教续读班的《论语》。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知音也。君子务本,
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也。
大舅领读五遍,学生自读三遍,点同学起来领读,熟了,自习,抄写,然后教女生读《女儿经》。
大舅对三个女生特别优待,领读了七八遍,然后才叫她们自读三遍,没有点她们站读,随后全体同学进入了自习。有的抄写,有的摹写大字,有的朗朗读书,课堂秩序可想而之。但大家都不敢离开桌位,因大舅始终坐在“香火”下的板凳上监视。
当日下午还是自习,练习毛笔。到了三点钟左右,大舅就一个个点同学们名,要我们将昨日或上午教的字背给他听,而且还得在黑板上用粉笔默写出来。记得那天有一位姓杨的同学没有背出所教的《论语》,而遭罚跪洗衣板,一位姓冯的女生没有写出所教的《女儿经》。被戒尺打了九板子。这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以后,大舅教我们启蒙班的同学读《三字经》,教学的程序都一样。遇着典故句子时,他还给我们讲其中的故事,如“香九龄,能温席”、“头悬梁,锥剌股”、“如囊萤,如映雪”。他讲得津津有味,我们听得也认认真真。
记得下午,大舅第一个点名叫我背昨日所教《三字经》,并要求我在黑板上默写下来。我照做了。背是一气呵成,默写也是一字不漏地板书在黑板上,而且没有错别字,大舅欣慰的笑了。然后他对同学们说:“你们看看,修奎背得多熟呀,字也写得端正,比班里大同学写得还好,证明他是用功的,希望大家向他看齐。但修奎也不要骄傲,你在这里读书才刚开始,要再接再厉,不要让老师失望”。这是大舅当着同学们的面表扬我,心里挺高兴。可我从来没有把大舅当着先生,左一个舅右一舅个叫着他。旧时,人们称教书匠为先生,同学们称我舅为先生。我担头望了大舅一眼,然后低头道:“记住了先生”。
当年我只是个蒙童,不知道的事很多,只知道从现在起就要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了。是否对我有何益处,我始终朦朦胧胧,反正大舅是这样过的,他也不是成为井堡池的大文人了,而且还教着我们的书,是我们的启蒙先生。
我在井堡垒池读书,星期天要和大老表上山打柴的。可有一次他却叫我和他追山羊子,回来后则被大舅罚过一次跪,跪的时间还比其他同学长。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学馆放了假,我到幺舅屋里学吹口琴,不一会大老表冯仁进进屋来,约我去玉溪河井堡池段的山坡上套山羊,幺舅说套山羊挺好玩的,同意我和大老表去。我高兴的去了。与我同去的还有井堡池寨子上的大同学。套山羊是怎么回事呢?就是把专制的网布在山羊的必经之路径,然后放狗追山,只要狗捕着到山羊的信息,就朝山羊的地方寻去,山羊害怕,没命的乱跳,狗在后面紧追不舍,直到山羊落网为止。玉溪河井堡池段芦苇茂密,是山羊藏身和活动的最佳场所。大老表把网布好,然后放狗追山。不一会狗就“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它一定是寻着山羊了,众人就朝狗叫的方向吼了起来,可是叫了半天,没见什么动静,狗也不叫了。过了一会,追山狗摇头摆尾地回到我们身边。大老表只好去收网,忙了一下午,没见山羊影子,大家空欢喜一场,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白天忙了一下午,晚饭后我倒到床上就睡了个大天亮。
第二日下午,大舅叫背上周教的《三字经》,我背了一段就背不下去了。这还了得,大舅说我近来贪玩,罚我跪了二十分钟,跪得脚都发麻了。当晚外婆知道了这件事,跟大舅吵了几句。外婆顾外孙,天经地义,大舅只好向外婆赔不是。我很感激,从此常去外婆屋跟她老人家说话。
这样,我在井堡池读私塾一个月,《三字经》快学完了,心里有说不完的高兴,引以自豪。
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大舅正在跟我们上课,突然见我父亲来了。他叫父亲到灶房休息,待这节课上完后去跟他说话。父亲去了灶房,等候着大舅。这节课刚结束,大舅去问候父亲,他们在灶房屋里不知说了些什么,足足有半支烟的时间大舅才回到堂屋上课,但神色没有刚才那么好。
上午放学了,同学们都回了家,堂屋只剩下我和大舅。父亲见同学们走了,从灶房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舅。我见他们的神情有点郁郁不乐,自认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时大舅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头说:“修奎,你父亲来接你回去”。
我抬头望了望大舅和父亲,问道:“不让我读书了,我还没读四书五经呢”。
“怎么不读书呢,读的,只是在文新学校读书”。大舅替我父亲说。
“我来井堡池读书是您和妈反复动员我才来的,到这里和同学们都混熟了,大舅对我也挺好的,又叫我回文新学校,这不是折腾我吗”。我对父亲直问道。
“那是当时,可现在不同了,没啥事,就叫你回去读二年级那个班”。父亲有些无奈的说。
“那还让我来井堡池读书吗”?
“来大舅家耍或闲时来大舅这里学点礼仪是可以的”。
“那以后我读中学、大学,文新学校也能教我吗”?
“你这孩子就是爱耍贫嘴,叫你到那里读书就到那里读书”。
“为什么”?
“不为什么”。父亲接着说:“文新学校知道你在井堡池读私塾,他们说你舅开的私塾是非法的,已经反映到教育局去了,国家要取缔的”。父亲有些忿忿不平。他又说:“井堡池不属文新管,他们拿你大舅没法,只得向上反映,同时告诫我,要把你撵回去,要不然他们将采取有关措施。我是村里的干部,区里也跟我打了招呼,我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回文新学校读书的好,你要理解父母。这里可怕最伤心的是你大舅,是我们跟他惹来了麻烦,还要招致被取缔的危险”。
最伤心的是大舅,这话不假。早先他不主张我来这里读书,他认为他这里堂子小,学生主要是识字,早过时了,为我的前程计,反复说服我母亲送我到公立学校,由于父母对我的要求不高,还是叫我到大舅这儿读书,他只得接纳我。通过一个多月的学习,他觉得我有天赋,跟他争了面子,他怎么舍得我离开呢。父亲接我来了,他不放也不行。大舅是个老实人,他听说他开的私塾反映到了教育局,多少有些胆怯。实际上大舅开的私塾是村民们鼓励他开的,厦阡没有学校,子女读书只能到县城或钱家公社去,上坡下坎,过河渡水,路如羊肠,来回十多里路学童上学不便。经村民们促合,他就办起了私塾。学生家长给大舅的报酬也不多,每生每年四升大米,家有难处的三升也行。在当时极度困难时期,有这十二个学生交纳的束修,加上生产队的分红,基本可以解决全家人的生活。如果教育局要取缔他的私塾,也就断了全家人的基本生活来源。父亲叫我回去,他有啥办法呢,只是说:“修奎你回去吧。我设私塾也是权宜之计,生活所逼呀,我肚里那点墨水,将来也教不了你们,就是国家不取缔,到时我也会自动放弃,为生活计,我也只能办一天算一天”。
我想不通。
父亲说:“文新学校黎克俭是这样跟我说的,我想他在恫吓我,不至于要采取措施不让你读书”。父亲不能自己,道出了叫我回文新学校读书的原由。原来我在井堡池读书被文新学校冯仁德老师知道的,他是新寨人,上星期他途经井堡池,得知井堡池有家私塾,开私塾他不在意,但听说文新学校有学生在这儿读书时,他就当作大事了。他回到文新学校当天,就向黎校长报告。校长立即召开教职工会,要求各班认真查一查是那班出的问题。没等校长讲完,张毓科老师主动站出来承认黄修奎是他那个班的,已有一个多月没来上课了。他说对我印象不错,聪明、好学、礼貌,只要我回到他那个班,肯定是位好学生。次日,张老师就亲自到我家,要父亲劝说我回学校读书。后来我父亲去区里办事,黎校长碰到了他,要我回文新学校,如果不来,学校只能开除他了。这事也反映到区里,分管区长也跟我父亲谈过。他认为上下都在关心这事,终于下定决心要我回文新学校读书。
当初我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来井堡池的,来了一个多月也觉得读私塾的枯燥无味,整天就是死记硬背,抄写大字,填填红摹,同学间也不活跃,塾馆没生气。现父亲来接我,内心还是高兴的,只是不敢在大舅面前表露出来,免得他伤心。文新学校是一所区级中心完全小学,老师有二十多人,大多是从铜仁师范学校毕业的,同学有近三百人,学校既教语文、数学,又教图画体育,还组织学生郊游,做各种有趣的活动开迪学生的智力。但我违心的对大舅说:“大舅,如果我在学校不称心,还来您这里读,你还收我吗”?
大舅没有说话,他那沉默不语的神态告诉了我一切。
午饭后,我告别了外婆、大舅、舅娘、表哥、表姐、表妹,但没告别相处一个多月的同学,与父亲悄然地回到了家。
第二日一早,我又背着书包来到了文新学校。这一来就惨了。原来我的桌位被别人占了,我只能坐到最后一排的一张空桌位上。
中午,张毓科老师把我叫到学校办公室,向我解释叫我回校的事,解释中仍带有一种批评味。就连坐在他对面的冯仁德老师也在旁添油加醋,希望张老师批评重一点,可他没有那么做。他开导和鼓励我要好好学习,把耽误的课程补回来。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利用自习和放学后一个小时的时间,给我补课,补了半个月基本补完,他就叫我多复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仍遭到同学们的白眼,很少有人与我说话。
记得在我回校的第三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在校门口召开大会,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那个处分决定是冯老师宣布的,说我违犯了校规校纪,私自去井堡池读私塾,旷课一个月,为了严肃校纪,教育本人,经校长办公会决定。给我留校察看一年处分。接着他把《处分决定》张贴在校办公室门口的墙壁上。然后是黎校长讲话,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批评我,同时要求各班级组织讨论,他反复告诫同学们要遵守校规校纪,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犯我同样的错误。黎校长的讲话在全校反响很大,各班级的确针对我的错误进行了讨论,一下子我就成了学校的坏同学。打这以后,我不仅在二年级遭白眼,而且遭到学校大多数同学的白眼,使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我主动与同学们搭讪,他们不呼我名,直叫我“留校察看”。“留校察看”成了我的绰号。体育课缺人打球我去参加,大家戏言道:“留校察看,看球”。当时我年小,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接受不了同学们的戏弄,觉得很孤独,我去大舅家读书好像犯了天大的罪过。我愚顿极了,不知道如何去反击他们。正在这时,有几位要好的同学鼓励我,要冷眼对待那些白眼和冷嘲热讽,不要去计较他人的戏弄。由此我一心读书,半期考试,语文得了全班前二名,数学与其他五位同学名列第一。
此后,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了,再没有像以前那样翻白眼歧视我了,还有不少同学主动向我道歉,希望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说:“我是留校察看的坏同学,难道你们不怕因我而受累”?他们说:“读私塾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黎校长还不是读私塾而成为校长的吗?你违反校规校纪,比那些无故旷课的人强多了,何况你旷课是在私塾读书”。他们是多么理解人呀,如果在学校宣布对我处分决定后而我又面临四面楚歌时,有几个同学站出来在大庭广众面前替我说那些话,我肯定是会感激的,可惜这样的同学太少了。
我回到文新学校读书后,大舅仍办着私塾,而且一办就是三年。后来是自己不办呢还是被取缔呢,我从来没问过。多少年后,厦阡和井堡池有人碰着我,说他是我的同学时,我可记不清了。我问他是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他说是私塾馆里的同学。那时候我们才是八九岁孩子,相处时间太短,只有一个月,成年后不仅面容记不清,而且名字也淡忘了。
我读私塾一个月,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太残酷了。如果说我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也得感谢那一月的私塾生活。读私塾意味着向生活抗争,意味着遭歧视后那种发奋崛起,意味着改变现状的自我超越。我不后悔,就是做错事了我也很少自悔过,历史已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世界上仍没有后悔药卖过。
现在国家又提倡私学,这是善举,百姓是欢迎的。但办私学也要与时俱进,注重学生的素质教育,把学生培养成德智体美全面合格的人,这样才会被社会所接受,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人才需求。如果说仍沿袭古老的私塾教育方法来教育学生,那只能阻碍学生的全面发展,是历史的倒退,是对未来的不负责任。我不希望旧时代私塾的教学方法再重演,我已经体验过了,弊是大于利的。
(2003年5月2日初稿于德江县城)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7-21 13:01:2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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