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平庸的生活,我的平庸分布在我一生的各个时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俗不可耐。为了克服这一庸俗,我狂读一切到手的书籍,在现实中奋力打拼,我的成果丰硕。因此,周围所有的人,都认定我是一个奋发有为的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意志力旺盛的人,是某个领域的无可怀疑的权威,一个拥有丰富的浪漫感情的人,一个渊博的学者。可事实上,我是个极其平庸的人,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显的不平庸。
我是个渺小的人,我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在人们的海口面前,我尤其显得微乎其微。而我是个大活人,我身高七尺多,饭量惊人,力气也大得很。我在这世界上承包各种事务,而人们承包对我发出个种指令,包下了我的灵魂。这些指令从报纸、文件、网络、广播、收音机、和人们的口中紧迫地发出,忙得我团团转,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每一个指令都千真万确,都虚无缥缈,都严肃认真,都跟开玩笑似的。我在全国各地奔忙,努力完成所有的指令性任务。那些发指令的人因为出于同情,帮我,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和我一样的人。而指令密布于整个世界,并向宇宙扩散,渗透真空。
我正在读一篇小说,小说作者迫不及待地向我推销他的道德。而我的道德是极其完善的。作者的推销很不成功,疏漏百出,简直惨不忍睹。如果作者和我面对面坐着,我会毫不留情地教训他一番,让他承认他的推销全是空话,甚至连空话都算不上,只是道德的支离破碎的余唾。而我想看到的小说,应该将道德悬置起来。我希望人们写出唐诘诃德或巨人传,而不是宗教教义和道德箴言。他的小说应给我带来快乐,而不是让我沉思默想。让我沉思默想的东西太多了,而小说,幽默,愉快,令人开心的小说死光了。
我喜欢带着愉快的,舒畅的心情去思考一些机械刻板的观念。这些观念早已冰凉得没有任何温度,可它们带着温暖的颜色。它们有些有着上千年的历史,是一些经久耐用,越磨越光溜的东西,它们存在并充溢于意识的表层和里层,常在无意识中盘结。我很喜欢和这些观念静坐面对,像考古学家那样去推断它们产生的年代,当年它们刚产生出来的那种鲜活的样子,那种不可一世的青春勃发。我每每沉迷于这种好奇的探索中,享受一夜的愉快。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黄昏的大街,用我的冷漠的眼光看着一切。看天空就像个天堂,面无表情地临着这城市的窗口。突然之间,我从密集的人群中浮了起来(至少有时候我会失去重量),越过人们好奇的目光,沿着大街的一溜长的无边际的枝形路灯,逆着车流慢慢向前飞。车流停止了流动。人群冻结了。天堂关上了窗口,只漏着星光那样的缝隙。
我在红绿灯前停住了我的摩托车,红灯转成了绿灯。我的后边有成千上万的铁甲军团,就象水闸拦住的水。可我的摩托车就是打不着火,我急得满头大汗,笨手笨脚地开始严格的检查,我趴在地下,用我白净的手伸进油腻肮脏的机身,刚好可以摸到滚烫的点火器……我坐在路的中央开始悠然自得的研究,就像放干了水的水沟里的一条鱼。
我开始创作我这一生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为此,我对国内和国外的图书市场研究多年,我的市场调查研究报告垒起来有通天塔那么高。我每写一句话,都要架云梯爬到最高的地方,从a开头的地方向下搜索,直到z,以便准确抓住读者的心理。可我刚开了个头,也就是第二段,我就写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市场变化了,读者的口味变了,而是我太老了。我没力气了,我爬不上梯子了。
我试图找到一条标明了终点的路。我骑着马在路上飞奔,左手将一个灯笼举得老高,另一只手舞着我的大刀。我的前方荆棘密布,天空比黑夜光亮不了多少,有几朵乌云在畏畏缩缩地看着我。我奋力劈开了一条路,穿过了荆棘,而我的终点是一个宁静的湖,一只鹭鸶正贴着湖面飞快地写着什么……
全班的同学正在上课,我坐在后边倒数第三排的靠窗的位置上,专心听着课。教室里鸦雀无声,仿佛教室是空的。坐在我后边两位同学用蚊子一样的声音交谈了数秒钟。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的班主任老师,突然转身,指着我点名叫我起来。我有口莫辩,因为我是个曾经的坏学生,我恶迹累累,我所说的都是狡辩,我气炸了肺……人不能不维护他的好名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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