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狂热地收集世界上一切虚假的事物,企图将其作为我真实世界的一个旁证。这需要我身体力行地从最简单的材料着手,为此我赶赴一个森林,赶往我的第一个标本。
我在森林里精心策划,搭了一间木房子,毫不迟疑地住了下来。我在森林里大多数时候无事可做。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吃各种野果,向碰得到的动物们掠夺衣服和肉食,并用矿石成功取到了火,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象鲁滨逊飘流记一样真实,象我现在活着一样真实,我不可能自欺欺人。我曾经认为新闻报道中的森林大火,某种人为编造的自燃,是谎言,至少是有待证实的,而我就是为了亲自去证实,这个报道可能就是一个谎言。
我无所事事地等了半年。某一天,天气异常干燥闷热,天空中忽然积聚起我盼望已久的云。我在松木床上躺着,流着滴水穿石似的汗,激动得纹丝不动,举目透过铺满松针的屋顶看着暗淡下来的天空,眼中充血。我预感到雷电交加的来临,我感觉我和我的房子,就象一堆干柴,正热切期待着从天而降的烈火。我早已将房门敞开,以便我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一跃而出。
我对任何谎言都不予置信,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这叫有备无患,我常引以为傲。我非常强烈地热衷于证明谎言的不真实性,人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象录音机似的记在脑子里,反复在里边重复播放倾听。为了捉弄人,有时也怪腔怪调地将一些挑出来的经典的谎话,通过我的冷静的嘴,穿过我对面的人的耳朵,绕个小圈子,回到我的耳朵里,重又记录在案,我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况且我丝毫也不担心我的记忆储存容量,可能的话,全世界的所有的谎言在我脑子里都可以得到精细的分门别类的编码收藏。对于沉默寡言的人(这可是忽略不计的大多数)他们内心的语言通过他们的表情动作和行为,若被我的一双眼睛搜索到,也将在我的脑子里刻录下来,他们无谓的,情绪不安的,总之,一切反常的行为,谎言的所有流行病症状,都将被我扫描成一幅幅清晰的相片,我随时随地都可在脑子暗播,一个人独自欣赏,分析研究,鉴别取证,就象是随时取用的一排排档案馆里的案卷。我致力于编排一部世界谎言大全,如果成功的话,它将会获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那样的地位。我雄心勃勃。
我在松木床上坐起来,浑身香汗扑鼻,这体香得之于森林里自然食物的好处。半年多来,我虚弱无力的腿已能象藏羚羊一样奔跑,我强壮得可以象鲁智深一样将大树连根拔起,我体会到生活在自然之中,尤其是食物丰富的森林之中,我确实被赋予了大自然的那种神乎其神的浑厚力量,就象一个神奇的小伙子,无意间猛然掉进一个神秘的洞穴,里边暗藏的武林密籍在极短的时间里给了他一身盖世无双的功夫。
我正如痴如狂地等待天降神火,脑子里聚起了一团迷雾。一片闪电的云会不会点燃我逮住的谎言而在我面前腾起烈焰?难道我从森林外所带来的疑问会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所说的所谓自燃,难道不是人为的点火所致,而是承蒙老天所赐,来自神秘的天空,来自一片不安分的头顶上的乌云?我相信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口耳相传的传说罢了,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信以为真!就象谁写一首诗,一个由支离破碎的句字所组成的谎言。有人竟说自己是得之于神的启示,是某种不可预知的激情的自然结晶,是他这个真正的诗人,骑着唐朝诗鬼李贺的小毛驴,熬过地狱,癫连人间,在走向天堂的途中,突然神思飞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最完美无缺的艺术形式,将几百甚至上千年以来,所有热心于字斟句酌的老诗人梦寐以求的语言神话,在瞬间化为现实。可是,你我之中,有谁会买他的帐?谁会轻信他的谎言?谎言总是来自于一朵搅起的浪花,来自于一朵培植的花,来自于我们自身的不可穷尽的虚妄性,深厚地存在着的麻木性。
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人除了真诚地面对自己自言自语而外,还会有其它真实的东西。也许我是被人孤立已久的缘故,我与别人的自言自语隔着重重的性格不和,脾气相左,地位差距,地域分割等等山峦,甚至操着不同方言,吃着不同江水,这都可以用来搪塞。所以,我和谁都要浮游过谎言的大河才能打个照面,彼此拍着肩头,仿佛肩头可能是义肢。在这儿,挂在嘴边的诚信,真可以扔了去喂狗!
就这样我胡思乱想地等了一夜,也没见着我的房子和我的衣服被点上山火,倒是一阵狂风暴雨,将我淋得上下皆湿,更别提我时刻准备冲出房子,跃然岩上,回望这篇我打算烧掉的谎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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