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到那棵生长了几千年的大树下去站一站,我的心情会好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认为,一棵大树给周围带来的恩泽可以说是无限的。不止是物质上的奉献,还有精神感召。
也许一生能见到或听说许多大人物,但你能见到或听说几棵大树呢?我是说那些几百岁几千岁的大树。
我人生中知道的第一棵大树,是老家沂河边银杏树。它距我家不远,只有十多里地,但它正好长在另一个村里。它如果朝我家这个方向移动一两百米,就成了我们村里的树了。这是以人的自私眼光去看待树,树是没有界限的,它与天地同在。我直到18岁那年才去见它,但我很小时就知道它。周围见过没见过它的人都会说起它。他们会问:从沂河回来的,白果树(银杏别名)还那样?那人就说:还那样。这样的对话在这棵树周围的人类中,可能已进行了好几千年了。该树高达20多米,主干周粗12米多,需7个人才能合抱,树荫遮地一亩有余,人称“天下银杏第一树”。它的形态震撼人心。主干如卧地礁岩,主枝如苍龙盘空,老当益壮,大气磅礴。人们无法确知它的年龄,但它肯定在3000岁以上。《左传》记载,公元前715年9月,鲁隐公与莒子在此盟誓。两千七百年前的祖先,就让它来见证人类了,就信赖它了。这是一棵将生命从远古坚持到现在的树。参加工作那年,那时我不满20岁,正是迷茫多情时节。我常常到这棵大树下站一站,在它浩瀚生命气息的笼罩下,想一些人生中很迫切或很幽远的问题。有一天,望着它枝头上青绿的果子,我忽然想到:它的年龄是我年龄的150倍以上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在这棵大树身边工作生活了十多年。我的一生去了一大截,而它还那样。我与大树,正像庄子所说的是小知与大知、小年与大年。它比秦始皇大,比秦穆公大,比孔子大,比老子大,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能俯视我们。没有哪个大人物会比它更大。而我们常常把自己弄得很大,把大树看得很小。
陕西黄陵轩辕庙内古柏林立,最大的株称“黄帝手植柏”。树高21米,主干高13.7米,下围周长11米,中围6.5,上围2.5米,望去如一巨大圆台,稳重刚健。树身向左方向扭曲盘旋,整棵大树便呈现出奇特的欲前行却又扭身回望之态。它岿然如山,一动不动,却似时时刻刻都在发出千钧之力。据说此树树龄约5000岁,是我国境内最古老的柏树,被誉为“世界柏树之父”。离开这棵树后,接着我就看到了高大的黄帝塑像。塑像表现黄帝大步前行又扭身回望之态——也许他是要看看他的民众跟上来了没有。我一下子把黄帝这种形象和这棵树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黄帝的苍然形象就是树的苍然形象,他们之间神似。我想,雕塑家的灵感可能就来自那棵树。说它是黄帝亲手栽植,谁也无法证明,就算是后人的一种附会或愿望吧。黄帝是一个民族祖先崇拜的结果。这个民族把自己的祖先自己的起源和一棵树联系在一起。巨树树干一侧有一块巨大的伤口,从主干顶部直到底部,树干起码被撕裂掉几十公分厚。可以看出,是它最低处的一柄巨枝坠落时一同劈折的。人间没有一把大刀能劈出这样大的伤口。这可能是几百年甚至更久以前的一场暴风雨造成的。5000年,它经的风雨雷电多了。把一块石头放在一个地方5000年,这块石头可能已化为齑粉了。而它却带着自己的伤口坦然地站在世上。这棵树其实就像我们这个民族。
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往往都是越老越丑。树却不是这样。没有哪棵大树是丑的。越是大树便越是美好。大树最能体现生物之美。形态各异的树干,在空中隆重打开的树冠,都是美的。每棵大树看上去都潇洒有仪,都坦率诚恳大度。而我们每个人包括我自己,不管表现得多么冠冕堂皇,骨子里总不可能完全脱尽蝇营狗苟之念,因为人有欲望,有奢求。树有什么欲望奢求呢?树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但却对它周围的所有生命对脚下的土地都有大恩德。一棵树死了,许多生命便丧失了家园。如果一片树林消失了,那一定是众多生灵的悲剧。树生得那么伟岸,它的根就是它的脚,它有许多脚,却从不走路。人移植树不是满足树的愿望而是满足人的愿望。树如果像人一样开步走,到处争夺吃的喝的,那会是什么景象呢?大地大约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所有生命可能都将面临灭顶之灾。正是树的稳定给生命带来了稳定,正是树的无私奉献奠定了生命存在的基础。
人类的老祖宗说:地上有直树,世上无直人。面对树,人知道了惭愧。
大树在世上站着,人也在世上站着。到大树下站一站,在大树下想一想:我能不能站得直一点,而不是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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