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我独自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老婆领着孩子出去了，鬼鬼祟祟的，我没有在意。电视里播放的是心连心艺术团的演出，我很奇怪，这么乏味的演出，怎么能调动起成千上万名观众的热情？鲜花、彩带、掌声响成一片，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我心中忽然莫名的怔了一下，喔，我的热情、激情哪里去了。

妻子、孩子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盒大蛋糕。

我纳闷：今天是谁的生日？

妻子说，你的呀，今天是你五十岁的生日。

我默然。哦，我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岁了！难怪，热情已经从我身上消退，还自以为成熟。一盒生日蛋糕生生的把我从欢乐的画面中拽回到现实，拽回到这个世俗的、躁动的、纸醉金迷的这个世界中来。

五十岁了，人生的辉煌剩下了一抹夕阳，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我的心态永远年轻，但是终究走过了五十年的沧桑岁月。是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一个人会为你的五十岁而感叹，也不会因为你五十岁了就改变一些什么；是的，五十岁能说明什么？时间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我们应该用笑脸来迎接的。

倏然想起我也年轻过，曾经对未来充满憧憬、充满渴望、充满向往。如今，这一切的一切，大浪淘沙一般，从我的生命中逝去，只留下了对岁月的回忆。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年轻人有大把的岁月可以挥霍，不需要回忆。因为回忆，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已经去日无多。我真的很佩服曹孟德先生，他怎么会想起“譬如朝露，去日无多”这句千古绝唱呢？我的心境没有生日的欣喜，一下子觉得有种日暮途穷的苍凉。我曾以为，我的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就在今天，在我的生日这一天，我看到了夕阳的凄凉。

逝去的年华水一样的消逝了。我曾经渴望过什么样的未来呢？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想象着那红墙绿瓦和凉爽的风。山里的孩子没有见过海，以为北京的北海就是“海”，在海里荡起双桨，是多么惬意、多么幸福的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晴朗的日子，碧空如洗，辅导员老师穿着白色上衣，碎花裙子，她是那么美，美得动人心魄。她领着我们——一群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少先队员，每人胸前都飘舞着鲜艳的红领巾，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纯洁、最天真、最灿烂的笑容。我们站在一个山坡上，雪白的鸽子从我们手中放飞，我们眯着眼睛看着鸽子在蓝天翱翔——同时放飞的，还有我们色彩斑斓的理想。

“广阔天地练红心”的岁月给生命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被艰苦的劳动磨砺得粗糙而黝黑。春播、夏管、秋收、冬战，使曾经有过万丈豪情化作了一缕轻烟。期望金色的收获见证无悔的岁月，见证的却是支离破碎的日子；期望见证激情燃烧，见证的却是燃烧过后的灰烬；期望见证青春的岁月在太阳的映照下闪光，见证的却是退色的灰白照片。曾经年轻过，但是没有青春。在我的眼里，前面是一片灰蒙蒙的阴霾，看不见希望的田野，也没有娇媚而明亮的太阳。在无休止的劳作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大雪纷飞中，还在战天斗地修大堤。休息的间隙，燃起一堆篝火，围坐在一起，唱着样板戏：“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好一派北国风光……”心情放飞在了遥远的北国，恨不能生在解放前，也能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在八个样板戏的伴奏下，年轻的生命水一样的流逝。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不甘寂寞，内心充满对未知世界的渴求。可以跑十几公里上路去看一场电影，尽管那个时候的电影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新闻简报》，天寒地冻的天气，穿着露着脚趾头的单鞋，一场电影看完，都不知道脚是自己的了。

参加工作后，文化生活依然十分单调贫乏。记得有一次为了看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竟然骑自行车跑了一百多公里的“搓板路”。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十一元，除去给家里十五元，就剩十六元了。为了“精神需要”不得不“节衣缩食”，买浩然的书，买鲁迅的书。那个时候书店里的文学作品只有他们俩人的书。脑子里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想做像浩然那样的“文学家”，给浩然写了无数封信，最终得到了浩然寄来的学习写作的教材，如获至宝。缺乏营养的我，最羡慕的就是那些胖人，觉得做个胖人真是幸福。

在所在的公司一口气就干了三十年，如果放在现在，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现在会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一生，死死压在一个地方？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有过几次离开的机会，一次是七七年恢复高考，雄心勃勃地想参加，也曾摩拳擦掌的准备了些时日，临到上考场的前两天，打了退堂鼓，不为别的，只为父亲是国民党的官儿，政审肯定没戏，还落人耻笑。还有两次进机关的机会，人家已经做出了明确的“暗示”，自己还是没有开窍，只能怨自己笨。还有两次考上了成人大学，领导说工作忙，算了吧。于是就算了。三十年，留给我的已经没有多少可以值得回忆的东西。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也没有切齿的仇恨；没有什么成功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沮丧。看到上了大学的儿子，才觉悟到，我的青春呢？消失到哪儿了？

于是我学会了淡然，学会了顺其自然。活到了这个岁数，方才明白“理想”对人生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东西。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不想未来，未来已经清晰可见了；不想“进步”，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无步可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那些老歌，还能不断地拨动自己的心弦，最听不得那首《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这首平白如话的歌，使我伤感，使我迷恋，甚至使我潸然泪下……

电视里心连心艺术团的演出已经结束，主持人正在说着依依惜别的话。是的，再精彩的节目，也有谢幕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这舞台中的一个角色，不管是主演，还是跑龙套，终究是要谢幕的。

只是，连我们自己地不知道，那一天轮到自己对这个世界微笑着说：再见！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