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陪儿子学画,习惯带一本书,独坐在群艺馆院内一个小通道的石凳上,看书,看人。
通道由一前一后二栋小楼隔成,一栋办公,一栋是教室,后面有一个小球场连着三二栋宿舍楼。通道旁种有几棵苍翠的亚热带果树,多是我喜欢的。一株菠萝蜜,油亮的叶子在夏日的骄阳下格外的晃眼;二株九层皮,肥硕的椭圆形的叶子间吊满了豆荚般鼓胀胀的果子,一串一串煞是好看;另有一株龙眼,挂着零星的青黄色的小果,并不起眼。因是通道,人来人往,间有穿堂风拂面而过,清凉惬意。
通道一头是值班室,一头连着宿舍楼。守门的大爷随和、不喜闲聊,常退守一隅,静静地看门,看流动的人。我则静静地看书,也看人。偶尔抬头,会遇上大爷平和的眼神,善意地冲我笑笑又闪开。碰上大爷心情好,就着一个白切鸭翅,半斤土泡(本地人自酿的一种米酒)下肚后,他多半会在我对面拉起二胡,眼微闭,反反复复只拉一曲——草原牧歌。其实,我一直想问大爷是否会拉《二泉映月》,我一直想面对面地聆听一个老者手指下流淌而出的悲怆的音符,哀而不伤,抑郁不屈。偏生这位大爷手指间流淌的却总是欢快明亮的调子。通道这边的我,似乎总在有意地寻些闲愁,那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无关紧要的情感渲泻。大爷坐在通道那边,却能于喧闹中回归宁静,以宁静的心田倾泻出对生命无比的热爱。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通道,几步之遥,隔着的却是二种心态,二种人生。只此几步,竟要用几十年的光阴去丈量,抑或本没有丈量的尺度。
欢畅的音乐常常在微醉中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通道另一头响起的一轻一重嗒啦嗒啦的脚步声。脚步声来自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打量这对老夫妻了,或是大爷突然中止的琴声有意地提醒我去留意主角的登场。他们总是手牵手地出现在我眼前,双双并排坐在我身旁的石凳上,吹吹风,说说闲话,读会儿报,看看行人。半个小时左右,又手牵手地回家去。
这是一对平常的老夫妻。男的,高挑,清瘦,肤黝黑,背微驼,眼袋肿大,似醒非醒;一丝不苟的头发,花白;棉纱线的旧汗衫,也是白的;一条尚看得出蓝色的大短裤,洗得发白。女的,体胖面白,美目散漫,中等个头,背全驼了;厚密齐耳的短发,也是花白的;一身黄底白花的棉绸褂子,干净齐整。二人都着一双塑料拖鞋。听到一轻一重嗒嗒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这对老夫妻来了。轻声的是男的,重的是女的,一急一缓,倒也合谐。
落坐后,老夫妻牵着手开始唠家常了,多是今天的菜价,中午的饭菜,男的说,女的听。说者动情,听者专情。偶尔,男的急冲冲地起身往家赶,家里定是煲着汤煮着饭吧。男的因手臂较一般人长,且习惯地往身后摆动,走路的样子很滑稽,让人发笑。女的,并不转头看他,只安静地坐着,手里紧紧地拽着一张报纸。拽着的可是她的晚年,她的一纸婚姻,她的过往?或是太多的回忆逼压着她喘不过气儿,手间歇性地抖动着。后来才得知,老太太得了帕金森综合症,起居全由老头子照料着,老头子退休前是某单位的一位领导。当年,老太太可曾也是这般照料着老头子的起居?当年,她如花的容颜可如今天这般祥和专注?当年,还有多少当年可追忆?
三五分钟,男的又急忙赶回来了,轻轻接过女的手中的报纸,那是一张参考消息,用粤语低声念着。粤语是仍保留入声的少数方言中的一种,用来读古诗词,抑扬顿挫,音韵奇佳,诵读家国大事,干巴巴了无生趣。女的侧着头听得十分专注,头有规律地点着。她都听明白了吧,其实听不听明白又何妨?少年夫妻老来伴,此时,身傍有个牵手的人,有个肯为自己读报的相守的人,就是一生了。半个小时左右,男的起身扶起老伴,牵着她的手往家走,报纸被女的紧紧拽着,那是她的宝贝。一轻一重嗒嗒啦啦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轻的是男的,重的是女的。
我用我的目光一直目送他们回家。目光里只见他们紧握着的双手,目光里满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情。这双手,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细嫩的模样了;这双手,还保留着当年的温度和誓言;这双手,在彼此心中温润如玉,温暖着相依的魂灵。我牵着你的手,你牵着我的手,不图什么,只为今生誓言中温暖的相守!其实和心爱的人独坐一处,哪怕只是一个寻常巷陌的一个小通道,若能把金钱和物欲以及一切爱之外的附着物统统抛于九霄云外,喧嚣与浮躁渐退,留下的是感情之水慢慢浸润心田的宁静,平淡,真实,持久。
小时候,父母牵我们的手,长大后,我们牵孩子的手,再后来,孩子牵爱人的手。父母牵孩子的手天经地义,爱人间的牵手天长地久,朋友间的扶持高山流水,陌生人间的握手驱逐冷漠。爱在牵手中传递,生命在牵手中延续。每一次牵手,虽不浪漫,却是这般动人;每一次已成习惯的迁就,虽未言爱,却是这般感人;每一分每一秒的相守,虽非永远,却都能温润于心。感受到亲朋手心的温度,彼此用爱滋润着心灵的绿洲,让青鸟永驻,或也是浪漫的极致。就象我眼前的这对寻常夫妻,在无法丈量的逝去的岁月中,消磨了多少男儿志女儿情?当年,是谁折下自己的翅膀让爱人飞翔?今天,又是谁用自己的身躯为爱人遮风挡雨?失去翅膀的魂灵做不了天使,那么,就坠入红尘吧,做一个凡俗的人,做一个和蔼的父亲,或是唠叨的母亲,彼此牵手,共同遭遇人生的风风雨雨。“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嗒啦嗒啦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通道尽头,看门大爷的二胡多半又会响起,依旧是那欢畅充沛的曲调。索性舍了书,弃了小女子的闲愁,在夏日的浓荫中静静地聆听来自生命的赞歌,体味温馨动人的夕阳红,任心底回响那首稔熟的老旋律——《牵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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