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满五十六岁,就从刑警大队长的岗位上退养了。
虽说从市里召开机构改革动员大会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这种思想准备并不能改变真正退养那一刻的失落。他交接完工作后,很想到各中队、科室去走走看看,与昔日的老部下们道个别,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下决心算了。夹着已经空瘪了的公文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栋曾经占有了他三十个春秋的刑侦大楼。
开始几天,再不必为疑难案件而苦恼的他,感到无比的轻松。整天无所事事,与过去的一些老朋友粘在一起,一日两餐“农家乐”,一天一包“相思雀(鸟)”,一边品着雨前(谷雨前)春茶,一边博古论今,有时还斗几盘“地主”,日子过得也十分惬意。谁知几天过后,新鲜感就没了,伴之而来的是那种比“坐牢”还难受的感觉,整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往日整天整夜钻在案子堆里的时候,老想有时间静下心来读几部名著,给自己充充电,提高提高写作水平,圆了自己多年的作家梦。可是,现在有时间了,当真捧起名著时,又是那么地静不下心来,那么地心不在焉,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一句话,一行字也看不下去。还时不时地拎着公文包向外走,就像有一大堆案子等着自己去办似的,当发现公文包空瘪得连一张材料纸也没有了时,才意识到自己已是退出了“江湖”的闲人。于是,他一支接一支地猛吸了半天烟,心情才稍微平静了点,最后只得搬出昔日的案例来过干瘾。
他翻阅着发了黄的记录本,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叱咤风云的年代,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用心地去品味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也渐渐地平和下来。烦躁不安也悄悄地溜走了。退养的好处就慢慢地凸现出来。但是,他也有一条逾越不了的鸿沟,那就是三十多年刑警生涯形成了他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对警笛声的高度敏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警笛响起,他都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现在退养了,对他来说最难过的还是这一关。
一天中午,他心血来潮,跑到菜市场买来两条一斤多重的活鲫鱼,准备做一道自己的拿手绝活——豆瓣鲫鱼,给老伴一个惊喜。谁知鱼刚一下锅,院子里就突然传来了一阵紧蹙而尖啸的警笛声。他一听到这声音就不能自我,丢下锅铲就向外跑。刚跑到楼梯口,恰巧与刚从外面归来的老伴撞了个满怀。老伴看他那股慌张劲,心里就有了数。瞪了他一眼说:“看你像掉了魂似的,难道哪里发了大案,局里又请你出山了?”老伴这句话一下打中了他的要害,使他从梦中醒了过来,分明是自己的旧病复发,哪里是局里清他出山?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老伴一眼,悻悻地转过身来和老伴一起回家。忽然,他记起了锅里煎的鱼,猛拍了大腿一掌,“坏了!锅里还煎着鱼呢!”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中,厨房已被浓烈的油烟笼罩,鱼早已烧成了黑锅吧。
他常常为自己做出荒唐事而苦恼。他也曾试着用各种方法来冲淡对警笛的敏感,但都收效甚微。最后,他不得不给自己来了一个绝招,用软橡皮为自己做了一副耳塞,一天二十四小时戴在耳朵上,来他个耳不闻心不烦,两耳不闻鸡犬声,躲进书房成一统,钻进故纸堆里渡时光。这一招还真灵,半年过去了,全家相安无事,老伴和他日益配合默契,一个手势就可以代表诸多言语,他在这个无声世界里过得也很自在安然。
也是合当有事,一天夜里,五岁的小外孙来了。他趴在地下让外孙当马骑,小外孙人模人样地骑在他身上,抓着两只耳朵神气活现地驾了一阵马。临下来时,发现了他耳朵里面的耳塞,说爷爷不够朋友,有擦笔头放在耳朵里都不把得他用,硬是从耳朵中得抠了出来。他对小外孙的幼稚无可奈何,心想,拿就拿去吧,反正也夜深了,过了今夜明天再做一副。洗漱完毕,便早早地熄灯就寝了。凌晨,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把他从梦中惊醒。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抓起床头边的公文包,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门外飞奔而去。不想刚一出门,就一脚踩空,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楼梯上,从三楼一直滚到二楼,霎时人事不省。
他躺在病床上昏沉沉的,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后来总算清醒了一阵子。医生说不是好兆头,可能是回光返照,让家属安排后事。局领导得知他病危的凶信,便丢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医院来看望,问他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目光呆滞,一言不发。这时,大街上突然警笛大作,这急骤的警笛声似乎把他从鬼门关唤了回来,两眼突然发出了一丝光彩,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随着警笛声的远去,他的双眼也慢慢地合拢,永远地合上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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