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密集人群的围聚中,派发一张张招工表格,我对伸手而来的人表情冷漠。昨天早上,我从新闻报道中听说中国的失业人数已达可观的数量,具体的百分比我可没记住,反正那些数字与我的冷漠相比,更冷漠三分。很快,168张表格就被轰抢完毕,我简直想对之后伸过来的手吐唾沫。
我坐在皮圈椅里,悠闲自在地玩着手中的钢笔。最近,我练习转笔的技巧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不但速度快,而且,新学了几种花样,我时不时地换着玩,竟然给我串起来了,这支钢笔在我手上就象个活物,我不由地对熟能生巧这个成语,有一种极新鲜的感受。
一段时间以来,公司业务量激增,公司的几个头头碰了头,开了个会。鉴于市场的迅速扩张,工厂里的人手日益显得捉襟见肘,无论怎样加班加点地赶,订单上的数字总是无法满足。为此,大老板大发脾气,责令管理层在不增加人手的情况下,尽快完成全部订单。管理层慌了神,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最后,向大老板摊了牌。除非招工,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也用没了,可人不是机器,何况,工人们已经自发组织进行抵制了。
杀鸡给猴看?猴子已看腻了,早无所谓了。要不,居然有个胆子大的高管私底下对同事说,管理层集体辞职。老虎有时也不得不向群狼退让。谣言比传言更快。大老板发了话,加50人,必须半天完成。
我是人事部的主管,整个人事部的事都由我出头,为何?我很尖刻,又十分能干。我从小就喜欢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到人事部应聘的时候,人事部经理被我讥讽挖苦得几乎从转椅里蹦出来,可被左右两位助手拉住了。他气得脸色发红,用脚把桌子也踢翻了,纸撒了一地。可就是这样,我口中依旧喋喋不休地数落他,对他的衣着,外貌,表情,姿态,甚至他的性别,都拿来打趣,嘲笑。尤其是他嘴左边上的那点显而易见的黑痣,我说,能不能割下来给我留做纪念。我说得很快,口气就象外科手术大夫。
他气得几乎快疯了。若不是强壮的助手笑喜喜地拉住他(助手表情很轻松,可见他不得人心),说不定我会住进医院,并对医院里的护士挑刺讥笑,烦得她们不愿进我的病房,尽管我害怕打针。就这样,第二天,我就被告知录取了。被聘的理由只有一行字:你简直天生就是人事部这个荆棘丛里长出来的一条最长的荆棘。
人事部里有十来个人,人人都惧我三分,我知道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而经理对我却爱如掌上明珠。部里所有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处理的烂摊子,难缠的人他全推给我,由我一马当先全权对付。每月收奖金的时候,他们个个眼红的要命。虽然我有一张刻薄的嘴,得理不饶人,可我却是专业出身,解决那些乱麻似的问题就象是剪刀剪布,滋溜一声会很快搞定。
我就不明白了,做人事经理怎么可以象做慈善家似的,见人就乐呵呵的,一脸仁慈,跟人缠绵,说些兜圈子的屁话。每当经理和人谈公事的时候,只要我见着,我都会一把推开他,他会乖乖地顺着我的推力,歪着身子,打个趔趄,撑住门框,从门口冲出去,就仿佛有一个更重要更紧急的事要他立即去处理。可人事部的人都知道,他是赶着去同秘书谈心呢。这谁不知道!
用六个小时完成168张招工表格,选50个技术工人,这任务对我而言就象是度假。我坐在圈椅里,点上一支烟,扯松领带,简直多余,多余的礼节,对那些倒霉失业的人何必打领带去伺候呢?这难道不是一种羞辱?我将皮鞋从脚上踢掉,拨到一边,换了一双舒舒服服的凉鞋。手中依然转动着钢笔,这不是出于紧张,而是出于过度的悠闲,表明我那无比通透的心,此刻更加空明。
表格正在回收,在我面前桌子的右上角,慢慢叠高。还好,没看见有一张皱巴巴的。如果有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我会立刻伸手抓来,撕成粉状,朝递送表格的人迎面砸去,就象天女散花。一张纸的平整光洁都无法控制的人,操作起机器来,那十个手指一个也不会剩下,会切的光溜溜的。毫无疑问,这将会妨害公司的正常运作,损害公司的利益。没有任何公司愿意同工伤事故赔偿搭上关系,同法庭亲密接触,同伤者的家属成天廝混在一起。
168张表格全收了回来,竟花去一个多钟,这很离谱,因为,有些人,叫我怎么说好呢,连字都不会写。表格发完之后,我盯住了一位,这小子站在窗边,为自己抢到了一张表格而喜笑颜开,对围上来的不走运的老乡手舞足蹈地高声谈笑,很神气,仿佛用2元搏中了500万的头彩。可等老乡一离开,他开始犯起愁来。他去拉其中的一位老乡,那老乡一听,甩开他的手不理他。他蹲在窗台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表格,厌恶地摇摇脑袋,扭头在人群里察言观色。他没带笔,唾液又不是墨汁,可以蘸来写字。后来,他总算借来一支笔,眼睛盯着表格,右手抓住笔,在脑袋上用力敲,敲了半天也没有一个字从脑袋里掉出来滴到表格上。他求一位看热闹的姑娘帮他,那姑娘还蛮热心,为他填了,那情形就象一位作家在口述自己的作品。
这情景让我烦透了。小学都没毕业,一个文盲,我恨恨地想,连广告牌上斗大的字肯定都不识。这样的人招进工厂里,厂房顶棚都会塌下来,我的意思是说,工厂会倒闭。
在临时腾出来的一间仓库里,168人站成了两列,我坐在圈椅里,悠哉游哉地左手抽烟,右手玩转着一支钢笔,神清气定。他们将一个一个地接受我的面试,而且我会仅凭我的第一印象就给这帮乌合之众来一次筛选。
我觉得自己不象个法官,倒象个幼儿园里的的游戏主角,一个孩子心目中大灰狼似的恐怖动物。人多算什么!人多就是力量了?人多闹事还可以,人多在管理上就是添麻烦,就是添乱,就是无效率,就是一盘散沙,还有,随你掺点泥,任你捏!
这168位表情茫然的年轻先生,相互竞争50个压铸和车床操作职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三国里的关云长,闭着眼睛就算你活着通过了,我一睁眼,我手中80公斤的青龙雁月刀,一个手起刀落,算你倒楣,你走吧,这儿没你的饭吃。
我在这儿忙着呢,人事经理和他的女秘书相互搂着肩,站在窗外张望,那股子亲热劲让我发腻。可经理就喜欢看我腻歪的样子。有一次,他说,你在工作时那表情难看得就象阎王殿里的鬼无常,阴森得可怕。我回嘴讥讽说,你也不是什么良人,就你脸上耷拉下来的两块皮,秘书小姐看了还不十分钟之内,要摸几次自己的脸颊。他哈哈大笑,手摸着脸,连打了三个喷嚏,唾沫星子飞得我一身。我将他拉过来拥抱,就当是找块抹布擦干。
我就象拿着筛子把这群混合物筛了一遍,接着又筛了一遍,筛出了50位又机灵又强壮的汉子。刚好,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我冲着一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说:“嘿!祝贺你,小伙子,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欢迎你进入没有白天黑夜的工作的世界,欢迎你!”小伙子一脸惊讶地掉头,快步走出门外 .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7-17 21:44: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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