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少年时代,浮云一片已经去悠悠;虽说也还是有一些闪烁不定的灵光再现,但都无法捉住他的头、他的尾。这么些年,我老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不断袭来。
曾经在许多个不眠之夜,对着闪烁不定的香烟的微光,想入非非。观望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掉,我的灵魂更加地不安。日子在不断流逝,外边的物质世界与我内部的精神世界,正越来越拉开其间的距离。窗外的红男绿女们,此时正一路喧嚷着,走向令他们迷醉的地方。那些歌舞升平的场所,也许已经将一幕幕假戏真做的悲喜剧推向了高[chao]。
我深信,一个悲心似水的孤独的灵魂,不会永远消沉在黑灰色的追忆中。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我的窗外,一定会有不知名的鸟儿的歌唱。不管怎样,太阳、月亮照样东起西落,时空的流转照样演化出排列有序的满天星斗;而在这无限的时空,人世的变迁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轮回。无情的岁月,尽管能将人的面目刻画得沟壑纵横,但蠕动的少年心事,总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一
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要经受长年累月的劳碌。记得少年心事如浮云的时候,我和母亲经常在夜晚为了生计,用石磨推米粉作为第二天粉面馆生意的原料。我的任务嘛,就是用长把的木瓢往石磨眼子添加经过浸泡了的米。长时间劳累的母亲不时感叹道:“人这一辈子呀,说齐天说齐地,都只是在磨骨头养肠子!”每当这个时候,我抬头总是看得见天空微弱的星辉,天河若隐若现,清凉的夜气,在无声无息地抚慰着我孤独无助的弱小灵魂。石磨在转,我和母亲乘着闪烁的煤油灯光,咬紧牙关作那无休无止的圆周运动。少年人的心,此时想的是白天的美梦,好像日月的精华就会通过这石磨的眼子过滤出粉红色的未来。
此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的末期,像我们这样的靠经营粉面馆生意的人家,常常会被革命群众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来批斗,母亲也没少受罪。在当时,这条小街有几户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人家,他们利用自己的房屋,悄悄地做起了粉面馆生意。当然,没有任何一家敢于公开进行这种买卖,都将门户关得紧紧的,外面还安排了小孩放哨。在这些地方进出的,基本上是附近乡下的农民。
尽管这几户人家的生意都做得相当的隐秘,但还是有人向市管会告了密。于是,就不时有市管会的人员对这几家进行突然袭击。结果,那些白花花的米粉和黄澄澄的面条,都被收缴了。听说这些人在事后不几天,碰面时还会谈说起某家的米粉或面条味道的好坏。
我家的东西就被没收了几次,东西被收缴了,家里就会闹一段时间的饥荒,母亲这些日子,就要到处去向别人借粮食了。为了生存,生意得照样做下去。市管会里的工作人员,并不都是一个样,有几个好心的人,就常常事前给我们这样的人家通风报信,使得这门求生的买卖能够继续做下去。
那个时候,在我们这条小街生活着的人们,被划分为农业户和居民户两个部分。
农业户虽然有土地可以耕种,但由于人民公社的吃大锅饭,生产队的男男女女在庄稼地里的劳动,就成了大家说下流故事或唱调情山歌的烟幕。要么就是妇女们不时停下活路,一边拄着农具,一边粗声大气地数落着对方的隐私部位与其他动物相应部位的关系。结果,收获的玉米棒子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籽粒,稻子也长得没有杂草旺盛。一年过不到头,生产队里就会出现不少的缺衣少食的困难户。
居民户口的人呢,虽然每人每月可在粮管所低价购得二十几斤粮食,可是由于粮管所有关销售人员的短斤少两,再加上被他们人为地掺进去的陈化粮,一个月下来,倒有十多天时间的饭碗没有着落。于是,街上绝大部分的居民户,经常是三三两两的进行着上山下乡的活动。他们有时带着柴刀,出走到十里八里外的山林,将原本青绿的群山砍伐得光秃秃的,甚至连刚成活的幼树也不放过;有时,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兜,下乡去捡拾农民兄弟在收割中遗失下来的稻穗、玉米棒子、土豆、红薯等。剩下的,就是这几户秘密中做作粉面馆生意的人家了。
记得有一次,工作组的张主任在批斗会上发言,先是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反动分子没处跑,然后,是针对我们这条小街所谓搞投机倒把的一小撮坏分子的小买卖,进行极为严厉的揭批。
会场上,有不太怕事的人,站起来申辩道:“张主任,我们没得田没得土,不做点小本生意,哪里得一碗饭吃呢?”
四十七八岁的张主任,肥头大耳,红光满面,一颗秃头闪闪发光,这与他那双老是急速溜转的、常作思想状的小小三角眼,搭配得真是如鬼怪般精灵。他此时夸张地清了清嗓门,开始是这个那个的口头禅,接着是一阵子啊呀啦呀的声音加强他讲话的权威性。仿佛戏子的粉墨登场,耍了几个门面,以壮豪气。只见他那两片薄薄的嘴皮,一开一合的,两眼眯缝着。在说话的时候,右边嘴角就尽力伸向上方,使得右脸差不多与上面的眼睛聚集成了一堆,将自己这两张嘴皮子冒出来的话,故意夸张得字正腔圆、一字一顿的,如此就把话音调整得神圣庄严韵味十足。
张主任当时讲的是这样的一通妙语:“我们呀,啊,这个,这个,今天,在这里开会,啊,就是要对那些投机倒把分子进行,彻底的清算,这些人,和解放前的地主,富农的,剥削贫下中农的,血汗,没有什么区别。啊,这个,这个,人嘛,毛主[xi]教导我们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但是,吃饭这个问题,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呀,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呢,就要看他,是吃什么样的饭了。我们,主张的,是吃,社会主义的饭,而不是,吃,资本主义的饭。吃社会主义的饭,就是,要为社会主义多快好省大干苦干拼命干;那些搞投机倒把的,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是在为资产阶级招魂。所以啦,我们,一定要,坚决彻底地,斩草除根地,大张旗鼓地,把这一切牛鬼蛇神,用革命的铁拳,砸得个稀巴烂。我们的革命群众啊,眼睛是雪亮的,立场呢,也是坚定的。所以呀,这个,这个,啊,呃,我们,一定要站出来揭发投机倒把,及一切坏分子的反动罪行。”
那次,张主任的这一通有板有眼的训导,其中蕴涵的艰深哲理,作为像我这样一个心地还是一片空白的少年,是无法领悟得透彻的。随着年龄及生活阅历的增长,张大主任这一奇怪的逻辑,我时常想起就暗自发笑。
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饭菜,究竟是如何的不一样,当时是无法印证的。伟大领袖毛主[xi]就教导我们:“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自剖开梨子来尝一尝。”只有在亲自吃一吃所谓资本主义饭菜的基础上,再仔细地品味当时所谓的社会主义的饭菜,将二者的滋味加以比较,才能得出较为正确的结论。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xi]还教导过我们:“资产阶级的东西,就像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可见,这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如果没有很强的定力,是经不起这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东西的勾引的。这种理论,后来也就成了人们狠狠揭批邓小平“黄猫”、“黑猫”理论的依据。从张某的发言,我们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很能混事的人。
那天的群众批斗会,其结果就不言而喻了,肯定是挑起了一部分群众斗争另一部分被认为有路线错误的群众,以至搞得这小街上沾亲带故世代友善的人家,又增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仇怨。于是,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自己说悄悄话。
这条小街,在那个年代,是清一色古旧破烂的木房,每家每户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板作为界限,人在家中的一切活动包括放屁之类的,都可能让另外一家知道其具体内容。弄不好,第二天一出门,就会有一群人对着你诡秘地眨眼。也许,你的厄运就开始了。你家祖宗八代的一切,说不定已经被别人神话般地编造出代代土匪代代乱搞男女关系了。要是不信,你就去瞧一瞧公社大墙上的大字报,在那上面,就有人提名道姓地数落着连你都不知道的自家的所谓祖宗八代的历史。
二
在那个年代,少年心事如浮云的我,常常把观看革命群众大字报,当成了一种精神享受。对于某人在大字报上说某某是某某的野女人,或某某是某某的野男人这样的细节问题,我大概也能凭借偷偷阅读的几本当时被视为黄色书籍中的一些情节展开联想。想象出那男的长得五大三粗而且一头长长的乱发,那乱发与两腮根根雄武的胡子纠结在一起,再加上大脸盘上方一对鼓鼓的布满红丝的牛眼睛,于是,活脱脱一个杀人不眨眼,见了女人便心花的土匪头子形象,在我眼前表演节目了。
至于大字报上所说的野女人,肯定是久远的历史的揭底了,她当时一定很年轻很漂亮,而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偏偏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大地主作小老婆。这个老地主,由于年迈体衰,无法满足青春似火的小老婆的生理欲望,因此就演出了一幕幕老地主小老婆跟土匪头子私奔的戏剧了。
我想象着,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猫头鹰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出极为不祥的叫声。深山里的饿狼的嚎叫,也长一声短一声地传了过来。
土匪头子和他的爪牙,全身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纱,手提大刀和长矛,凭借着轻功,像一群巨型蝙蝠轻快地飘过院墙。紧接着的是,开门进屋揪出正与小老婆酣睡的老地主,同时,把几个长工也捆绑了起来,并用稻草塞住他们的嘴。
这一伙土匪此来的目的,是劫取老地主满仓的稻谷、玉米,以及藏在不知何处的金银首饰。起先,老地主由于痛惜财物,不肯将金银首饰的藏匿地点告诉这帮打家劫舍的家伙,气得土匪头子哇哇直叫,立马就有他的爪牙,用了绳子把老地主捆得直喘粗气。老地主还是咬紧牙关不肯交待,接下来,就是土匪们用棍棒乱打。见还不生效,穷凶极恶的土匪,便用烧红了的烙铁,往他身上一阵鼓捣,老地主打熬不过,终于说出了藏宝的地方。
原来,老地主的金银首饰,就埋在刚才与小老婆睡觉的床下。匪首得到了老地主的金银首饰,同时发现横卧床上六神无主的女子十分的美艳,想要立马占这女子的便宜,哪知这女子性情十分的刚烈,死活不干,在万般无奈之际,一头向床沿撞去,弄得额角鲜血长流,煞是吓人。这匪首,虽然平时杀人不眨眼,但也被这场面镇住了,心里不觉生出了怜爱之情,只见他收起凶相,轻手轻脚地给这美艳的女子包扎好伤口,把她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麻袋,顺手提了起来,扛在肩上,带领爪牙大摇大摆地满载而归了。
后来的故事,也许要照搬时下的悲情影视剧的套套了。
那女子起先寻死觅活的,使得匪首久久不能上手。渐渐地,女子的刚烈感化了匪首冷酷的心,匪首也总是用温存的声气及锦衣玉食加以款待。这美艳的少妇,如花的年龄,正是萌动着春情的时候,也逐渐开始将眼睛扫描着铁塔般壮实的年轻的匪首,于是满心的巴望渐渐地爬上她的心子尖尖,连全身的毛孔都晃荡着桃红色的令她躁动不安的醉意。再演绎下去,这女子最终成了那男人的压寨夫人。后来呢,这作土匪的男人被人民政府镇压了,这女子再后来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贫苦的青年。最后呢,这女子渐渐年老色衰,在我们眼里,她已经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就连无知的小孩儿也追着给她一阵笑骂。她常常颠着尖尖的小脚,拄着一根破旧的竹杖,艰难地在街上咳嗽着走过。
由于她早年那段特殊的经历,又成了这次政治运动遭受管制批斗的对象。当然,美艳如花的过去,也就变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若干次轮回以前的别人的传奇故事了。
三
由大字报的一丝信息,生发出的奇怪的联想,时至今日,也能叫我乐于浮想联翩。譬如有人,在大字报中揭发某人生个娃儿没得屁眼,这就不知是他亲眼所见,或者是道听途说了,也许是在指责某人尽做缺德事,诅咒他生个娃儿没得屁眼。再譬如,有人在所写的大字报中说某女人是破鞋或烂货,当然,这破鞋肯定是烂货,但不明白是哪一个古圣先贤,将之与女人联系在了一起;就好像聪明绝顶之辈,将女人比喻成花朵。我想,破鞋之所以成为破鞋的原因,大概是被许多人穿得久了,就会破烂;因其破烂,就人人可穿;又因其人人可穿而又破烂,也就人人可弃,人人可厌了。因此,将某女人骂成破鞋的男人,其心地阴险歹毒得不可思议。
至于把某女人指控为某男人的野女人,这个“野”字就值得玩味了。野者,野趣横生也。野女人是一朵有滋有味的热情浪漫的娇艳的野花,中国古代的圣哲,就是在恍兮惚兮的顿悟中,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家花没有野花香”,而野男人也能让野女人放射出更加迷人的光彩,就好比潘金莲心目中的西门庆,或西门庆心目中的潘金莲。据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的巨著《史记》的记载,那些开一代圣教的大圣人及各朝各代的开创者们,要么是一个少女不婚而孕的怪胎,要么是神龙或灵蛇与村妇梦中交合而得的产品,其次,那些大富大贵之人就是什么山精树怪的转世了,这也充分体现了好一个“野”字了得。这些正史中的传奇故事,仔细推敲起来,就只觉得也有许多不值得信服的东西。怪不得鲁迅先生曾经评判着中国古代正史与野史的优劣,最终得出结论,认为正史没有野史的可信度高。
我敢断言,要想彻底弄清文化大革命的历史,现在的或未来的史学家们,一定要多多搜集当时大字报里的残留信息,通过民间的或书面的野史,佐证我们的文革史;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尚残留着大小便气味的,曾让女人的皓齿亲近过的破鞋,放进历史博物馆的陈列窗中,供后人凭吊。
四
当时,我正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成天除了读红宝书,就是搞大游行呼革命口号,或是批林批孔批判邓小平唯生产力论,外搭评《水浒》批宋江修正主义搞投降的反动本质。学校里的教师也分成两派,斗得昏天黑地草木皆兵。一部分教师,悄悄地鼓动起几个平常喜欢捣乱的学生娃,乘着深夜的黑暗,在教学楼墙壁,刷上了他们精心策划的杰作。于是,第二天,这地方上的各色闲人和心怀三国计谋的壮士们,就齐刷刷地站满了平时空旷的操场,观赏这满墙的大字报。
操场旁边的一株高大柳树,时不时有几只乌鸦站在上面,哇哇哇哇地唱着属于他们世界的牧歌。在人们的头顶,还时不时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上面的天空,倒还晴朗明净,但阵阵不大不小的风,卷起地上的黄尘及纸屑,满天飘荡。同时,从正在欣赏大字报的人们身上,也发散出一股刺鼻的浓烈的汗味、屎尿味。
有的人混在人群中,毫无顾忌地放出很响的屁,便引起了人们的一阵好笑,这就又带动更多的人接二连三地放出酸酸的响亮的臭屁,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尽情地流露着做了恶作剧不被惩罚的快感。在这一群观看大字报的人中,有的因为上面的言语触及到了自己的隐私,而叹息蹙额;有的却因了大字报发出的暗箭点到了仇家的死穴,就幸灾乐祸的冷笑起来。
一群十二三岁的学生娃,也掺杂在里面,旁若无人地分群打闹,各方都穿的是绿军装,腰里扎着皮带,手里各自握了自制的假手枪、假长矛,学着电影里面的小兵张嘎或潘冬子的台词。有两个瘦弱矮小的男娃,被英勇壮实的小兵张嘎或潘冬子的摹仿者们,当成汉奸或特务按倒在地,并用脚踏在他们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五
那时的红兵,就是一个小英雄,他可以说是我少年时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英雄了。这红兵,长得高大壮实,周身的肉色黑得发亮,诸如上坡追野兔、爬树掏麻雀蛋之类的,总是他打头阵。与同龄小孩子打架,他一人可以将两三个娃儿打得满面浮肿逃之夭夭,可见他出手之快、之狠。
在这一帮娃儿里面,他算得上是一个头目了。正由于他生性的顽皮胆大,再加上他家八辈子的贫农成分,也就成了全校乃至整条小街响当当的革命小将了。譬如我们公社的一次万人大会,主[xi]台上坐着包括县革委主任吴书记等一干显赫人物,他也堂而皇之地位列其中。
主[xi]台前面站了一排地富反坏右,他们被绳索紧紧地反绑了两臂,每人的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黑墨书写的姓名,都被红油漆划上了一个大大的×。这些人,大都是些干瘦的老头老太,平时总见他们夹着尾巴低着头,让人一见就知道坏分子是这样一副败落相。被群众批斗的,还有最近被革命师生揪出来的犯了反革命言论罪、毒害青少年罪的五十几岁的王老师。
只见红兵全身革命武装,雄赳赳,气昂昂,两眼饱含阶级仇恨,他是这场万人批斗大会的主持人。下面是人头的海洋,那个年代的乡下人,只要是上了一点年纪的,头上都包裹着一块白布,这时要是从主[xi]台往下看,准是一片白色的人头攒动。大操场的四面,有一些基干民兵肩扛三八步枪,准备随时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我好羡慕红兵,他此时已成了我心中大大的小英雄。他敞开喉咙,对着麦克风,借助摆放在主[xi]台前面的高音喇叭,带领着这上万的群众呼喊着革命口号。顿时,在操场的上空,就振荡起了高亢的呐喊。
一阵口号过后,红兵用还显得稚嫩的声音,对着前面低头挨批的这一群坏分子,发出了严正的命令,接着就像一只小小的青蛙鼓足了干劲,声色俱厉地开始了他的讲话:“我代表人民,命令你们这一帮坏分子,快快低下狗头!如果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我们革命群众是决不会答应的。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所以,我们一定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xi]的教导,要随时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帝国主义和一切地富反坏右,都是人民的死敌。刘少奇、孔老二、林彪、邓小平,虽然已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铁拳,砸烂了花岗岩的狗头,但是,还有一些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在继续同人民群众作对。现在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伟大领袖毛主[xi]的领导下,已经取得了无比伟大的胜利。我们红小兵和革命群众,一定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我们的头脑,要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善于识别一切阶级敌人。如果让刘少奇、邓小平之流的阴谋得逞,我们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地富反坏右就要站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所以,我们一定要坚决地与这一切坏分子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斗争。”
红兵的一通发言,将批斗会的斗争气氛推向了高[chao],下面的人群自发地伸出如林的拳头,高呼起了口号,只见群众头上的白帕子在此起彼伏地晃动,人们伸出的手臂的顶端是一本本的红宝书,这就使下面的色彩形成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是密不透风的红,下面一层是晃动的人们头顶的白,人群的怒吼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因呐喊过度而走调的怪怪的公鸭式的叫声。等这一阵子口号的大潮一停,红兵宣布大会进行第二项,请县革委主任吴书记发言,接着又是第三项的革命群众发言,再就是几个红小兵代表上台发言。
批斗会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台上口诛笔伐的同时,不时有台下的群众走上台用拳脚对地富反坏右发泄心中的仇恨。
批斗会的时间很长,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大会从太阳当顶的时候,差不多开到日薄西山。随着时间的一秒又一秒地慢腾腾挪着四方步,空气闷热得让人心里着实躁热难受,但当年那种特殊的政治气候,没有谁胆敢从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就像一群傀儡,被冥冥中的神灵用无形的丝线操纵着,他们没有灵魂,更没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思想和言论,脸上全都蒙上了一层麻木及神圣。对于这些正在台上低头认罪的坏分子,平时在人面前本来就卑微得简直不如一只丧了家的人人可打的饿得奄奄一息的狗,此时更得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
时间还是在一秒又一秒地挪着四方步,台上低头认罪的坏分子们,额上开始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汗珠顺着两颊汇集在下巴,然后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地面,在汗珠滴落地面的时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坏分子的周身笼罩着依稀可辨的水蒸汽。他们在白晃晃的烈日的烘烤下,在如雷的喊声的震慑下,在刀子般锋利的诅咒声的威逼下,全身开始晃动了,晃动不大一会儿,有几个年老的坏分子已经仰面倒在地上,口中发出嚯、嚯、嚯的喘息,有的已从口中流出了白沫昏死过去。
这时,会场鼎沸的人声开始平息下来;正在发言的斗士也停止了发言,望着这个场面露出了一脸的茫然。我们的小英雄红兵,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飞了出来,对着麦克风大声嚷道:“这狗东西,别装死,快快站起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同志们啦,我们可不要被反动派的丑恶的假象迷惑住了呀!”
红兵的号召,还真有效,一个被反绑了双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老头,竟神奇地站了起来,身子晃了几晃,还是立住了脚跟。对于其余几个还仰面倒地的坏分子,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男子跳上去,用大手掌将他们悬空提起,又将其重重地砸向地面。被砸到地面上的人,此时开始哭叫起来,就高声呼叫着:“毛主[xi]呀,我认罪呀!毛主[xi]呀,您老人家,快来救命啦!”
坐在主[xi]台上的县革委主任吴书记,此时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会出现怎样一种不可收拾的场面。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吴书记结束批斗会方式的良苦用心,也从熟悉他的同事那里,了解到一些他过去的历史。他是一位南下干部,山东人,当时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他具有山东汉子的粗豪个性,也具有铮铮铁汉的慈悲品性。文化大革命的文斗及武斗,由于他的率真,被造反派抓住了把柄,因此,也被造反派及红卫兵小将揪出来批斗过数次,在批斗的过程中,也挨过不少拳脚和棍棒的亲热。有一次,一个壮汉跳上台,对他来了个突然袭击,一顿拳脚交加之后,他倒在台上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口中全是血腥味,除了全身的肿痛,他还失去了两颗大牙。后来,他才知道,要不是一位在场的好心人,用计支开那个拳脚功夫不错的大汉,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虽然在运动中受到过诸如此类的冲击,但凭着他贫农出身及解放战争的赫赫战功,最终还是恢复了职位。这些年来,出于他慈悲善良的本能,不知巧妙地保护过多少人的性命。
吴书记眼看再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站起来,对着麦克风,用一个军人特具的威严,甩出的话音掷地有声,讲道:“看来,这一群坏分子,简直就是一堆臭狗屎,不齿于人类!派出所的周所长,你派几个民兵,把这些坏分子,押送到派出所隔离起来,要严加看管,不要让他们跑了。这些家伙狡猾得很,在关押期间,叫他们每天打扫派出所的卫生。”他的一通讲话,将造反派们的愤怒平息了下去,接着是群众如雷的口号的震荡,然后,是慢慢的弱小乃至消失,斗争大会终于鸣锣收兵了。那些坏分子,也就被民兵押送到派出所隔离了起来,在里面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不久也被放了出来,继续接受群众的管制。
工作组的张主任,小英雄红兵,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三大典型。这些人,在我少年心事如浮云的时代,有的感到可笑而且可鄙,譬如张主任之流;有的令我神往其突然的好运,他们虽然身世卑微,但在特定的时刻,也会被一圈一圈无限扩展的神光陪衬得高大无比,红兵就是一个幸运儿;像县革委主任吴书记这样的人,我除了敬畏于他拥有的生杀大权,同时想象他当年与敌人在战场上英勇厮杀的光辉形象以外,关于他对那次批斗大会所作的谢幕词,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当时只是觉得挺符合他的身分和个性。
六
少年心事里的那条小街,如今,一切的人、事、情、境,虽然已是面目全非,但那以后二十几年的日日夜夜,每当静下心来,在脑海中就会一一显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果想用文字来加以描述,却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十分的迷茫。那种少年时期的心事,正如朝露与晚霞,当你想要收藏的时候,却是无边的虚空将自己消融得没根没底,也就搞不清那时的我与此时的我,究竟是一种历史性的延续,还是两样不同生命体的对照。正如佛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住于一点逝去的往事之感叹,只不过白白增加自心的烦恼。佛陀面对人生的无奈,在大彻大悟之后,感慨道:“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可见,连三世的因果都是虚幻不实的,更莫要把过去美丽的影像遗留给现在及未来的梦幻中。
我们来自虚空,最终还得归入于虚空。虚空无限,生命无限,我们只有将自我有限的思想融入无限的虚空,才能坦然地静观一切的无常。
不过,如今的我,还是一个七情六欲完备的俗人,要想摆脱过去的虚幻之影,也只不过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无稽之谈,更无法将过去、现在、未来的真实境界与理想境界辨别清楚。
宇宙与社会的运行准则,是不会因某人的意志而有所改变的;秦皇汉武当年的意志,以及拿破仑希特勒当年的意志,也丝毫没能改变宇宙与人类社会的运行准则。古代圣贤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那些违背自然规律、悖逆人类本性的行为,只会招致无穷无尽的天灾人祸。
譬如,我们这条小街,过去本来叫麒麟镇,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带有浓厚封建迷信色彩的地名,为了显得进步,就有人提出更名为红心镇;于是,这红心镇之名,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八十年代,才退出本地的历史舞台,又在地方上的饱学之士的倡议下,恢复了过去的地名——麒麟镇。
七
据当地传说,这麒麟镇一名的得来,按最保守的说法,可以往上推到北宋时期。老一辈的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风水大师,一路风餐露宿来到此地,凭着他特有的职业习惯,发现这条小街就坐落在一座形似卧龙背脊的小山坡。那个时候,如果你来到此地,再到远离小街的高山往这里看,映入眼帘的是明晃晃的水田围绕着整个小街,小街的头尾相连,还真像是一条巨龙蜿蜒流动在一片汪洋的水域中。风水大师来到这条小街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他已经被疲劳和饥饿折腾得眼冒金星,而且时令正当大雪纷飞的隆冬,他摇摇晃晃地在小街上走着,沿路乞求着别人的布施,当时小街上的人们连自家的肚子都无法填饱,大师没能讨到一点别人吃剩的饭菜,最终倒在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半夜,这家主人,一个高瘦的秀才,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朋友处回来,发现有人倒在自家门口,已经饿得气息奄奄了。秀才将此人扶进屋子,接着是换衣服、灌姜汤;还把自家仅有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熬了一大碗鸡汤让这人喝下去,使这个生死悬于一线的异乡人,很快地恢复了神志和体力。
后来,两人经常在一起谈文论道,交情日渐深厚。秀才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供养一位情投意合的友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再后来,风水大师告诉秀才,他此行的目的,是踏勘孕育真龙天子的龙脉,自己从山东走到此地已经用了三年的时间。为了报答秀才的救命之恩,大师告诉他,在离本地不远的麒麟山,就有一处上好的地穴。没过多久,秀才的父亲以八十高龄去世,经过风水大师的准确踏勘,在一处仿佛麒麟口含宝珠的地穴,将老人埋葬。之后,风水大师又要上路继续踏勘更好的龙脉,就告别了秀才,离开此地。走之前,他告诉秀才:“不出十年,你就会考中状元并会得到皇帝的重用。如果要想让自家后人及当地的人家世代兴旺发达,最好将这条本来叫茅坡的小街更名为麒麟镇。”
正如风水大师的预言,他走后的第八年,秀才考中了状元,官居二品。再后来,这家就世代发达起来了,出了不少的举人、进士。这条小街,自从经过大师的更名,一直到满清,读书人考中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的大有其人,商业也十分发达。
关于麒麟镇这一地名的由来,这一传说,虽然传了那么多年,老年人谈起来更是神乎其神的,但只要加以仔细的考查,就没头没脑的了。譬如那个秀才的考中状元,乃至官居二品,历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就连《县志》上也没有任何踪迹,再就是那个秀才及风水大师的姓甚名谁,也没有任何确切的依据。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有人就根据这个传说,断定此地过去大户人家的祖坟,一定埋藏有宝物。于是,由公社领导组织社员,将附近的所有上了点年岁的坟墓,挖得个底儿朝天。当时,这条小街附近的土坡,满处是暴露于野的棺材板和狼藉的死人骨头。结果,除了从大地主王老八的坟墓中得到一只玉佩,什么也没有发现。
接下来,是一九五九年的大饥荒,将这里差不多一半的人饿死。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0年,这里突然出现许多豺狼,而且到处行凶,就连大白天,这些豺狼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游走,就有不少的人被这些家伙吃掉。七老八十的人,后来都认为是五八年大跃进大挖祖坟的报应。
通过这些证据,可以断定有关麒麟镇的传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历史真实性。这一类型的民间传说,在全国各个地方都有人在世代相传,在一些汇集民间故事的书本中,也不乏同样内容的文字。可见,流传于当地的这个故事,是前人将道听途说的故事强加在了本地的口头历史中,以迎合当地人的虚荣心理。后来,我在《县志》中读到一条史料,原来这里在过去几个朝代,都以盛产生漆著称,可能这里原本的地名是漆林镇。也许是麒麟与漆林同音吧,因为麒麟是中国儒家传说中的吉祥物,是一种文昌发达的象征,可能就是那些喜好攀龙附凤的当地文人雅士,最先将这地名写成麒麟镇的。
这小街的四周,据老年人的介绍,过去有四座香火旺盛的寺庙,佛像都很庄严神圣。几人合抱粗的古老银杏树、松树、枫树,将这四座寺庙点缀得极富神秘色彩。后来,大跃进大炼钢铁,就把所有的寺庙拆了,甚至连寺庙里的古树,也被壮汉们砍倒了,这些木料都让大炼钢铁的土炉子吞吃掉。那些年代久远、活灵活现的佛菩萨雕塑,也在破四旧的疯狂中毁于一旦。我少年时期,曾经根据老年人的描述,多次想要在这些遗址上发现一点过去的影子,结果,只看见一些残破的青色砖瓦,狼藉在一片庄稼地里。现在,就连作为这些曾经盛极一时的庄严佛净土见证的破砖头、烂瓦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就让人觉得这里过去的庄严佛净土,其实根本就不曾存在;因而,也就更让人怀疑麒麟镇传说中的历史了。
八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明白这些地名变迁的真实的前因后果,以及这些地名的真实涵义。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生存在这条小街上的人们,就像植物一样,生了又死、死了又生,除了附近山坡上的坟墓作为这里的历史见证,就是永远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一条由古旧得破败不堪的木房组合成的狭窄小街,诸如茅坡、漆林、麒麟、红心这些名称是真是假、是实是虚,也是无法确认的,这让我明白了鲁迅先生将《阿q正传》中人物的活动场所命名为未庄的深意了。至于我们这条小街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人和事,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后来者的想象中也许就如漆林与麒麟的无法确认谁是主角了。
九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这条小街,全是古旧得发黑的歪歪斜斜的木房,街道也很狭窄。路面由于长年失修,一经下雨,便满是泥泞。街上只有一台功率很小的发电机,而且经常出故障,这里的夜晚,绝大部分时间靠的是煤油灯照明。因此,一到晚上,就显得黑沉沉一片。人们的娱乐活动,除了到张老三、王老六、李二娃这几家悄悄经营的茶馆,听地下民间说书艺人讲说古典传奇故事外,就是隔三茬五的拥挤在公社大楼后面那个四角天井,观看上映过多次的样板戏。要不然,就是某家和某家因为一点小小的过节,在街上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每当这些个事件的爆发,这条狭窄的街道就会一下子涌来众多的观众。
开头,双方只是对骂,一般都是以人的身上最不干净的器官为主题,有时还会充分发挥想象,把猪、牛、狗、马这些低等动物的身体器官联系在一起。有的骂架高手,不但骂人的语言十分的高妙,身体语言也丰富多彩得很,甚至能将拍巴掌、吐口水、跳脚、瞪眼、扭屁股这几个动作,完美地连贯起来。有些骂架老手的大嗓门的发音技巧,也许不亚于京剧名角或歌剧大师,那一连串的骂声可以说是抑扬顿挫、响彻云霄,让闲人们听了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
对骂是精彩的,有时交战的双方,一边骂一边挪动位置;如潮水般涌动的看客,也随之在这一片喧哗声中挪动着位置。
有的看客见双方还是在作文斗,没有武斗的迹象,便开始在人群的深处发话道:“骂的是风吹过,打的是铁实货。打得赢的是大哥,打不赢的是二哥。哪个当缩头乌龟,就是众人的儿。”观望的人群,轰的一下,就爆发出众多音部的笑声,弄得正在进行着文斗的双方一时都不知所措,双方都在心里想道:“如果首先动手,不一定能硬得过对方;如果不首先动手,就会显得懦弱可欺,也就会在众人面前失去做人的尊严。”
有的时候,正在进行着文斗的双方,不知是谁的拳头首先挑起了武斗,紧接着的是双方一阵拳脚的混战;此时的围观者心里高兴得忘乎所以,巴望着这一场混战越战越精彩。这样的战斗,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一会儿,吃亏一方的妇女儿童就开始哭叫起来了;另一方见自己占了上风,在人面前争了脸面,也就见好就收,只是用拳脚做作将要攻击的架势。武斗中吃了败仗的一方,也有自己的维护面子的动作,就有带头者挥动手臂高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边喊边走,在路途停顿的过程中,有的就用两手紧按着自己身后的两瓣屁股,前仰后合地用口头语言及身体语言来猥亵对方的大小女性,其内容不过就是将自己的某个身体器官,与对方大小女性的某个身体器官串联在一起的情境化描述。这个时候,在武斗中占了上风的一方,却在文斗中处于下风了,男人们气得青筋直跳,妇女们气得泪水长流。后面的看客一路紧随着双方来到了派出所,经过周所长对交战双方的一再盘问,也没有查出来究竟是哪家人先开始骂或是哪家人先开始动手,再问众多的围观者,大家都说没有看清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事后,双方成年人都结下了仇怨,偶然在街上撞见,也都各自板着铁青色的面孔,互相瞪了一眼后,就擦肩而过了。而双方的小孩子们,好像根本就忘记了这件事,照样在一起玩耍打闹。
围观者对这件事,要比当事人讲述起事件的来龙去脉的兴趣要浓厚得多。有的闲人还会将争斗双方的言语及动作摹仿讲述得惟妙惟肖,摹仿讲述到得意的时候,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这样的对骂,不一定都能让那些喜好观战的闲人挑逗成武斗的场面,这就会使众多的围观者直摇脑袋了,并大呼:“不过瘾!”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好没精打采地各自回家了。
还有,就是夫妻双方在街上的公开争斗,也是一道风景线。男人的拳脚交加,外搭“娼妇”、“b*子”、“烂货”的咒骂,女人的由撒泼哭闹到视死如归,乃至夫妻间的互相撕扯,或者是女人的满地打滚的嚎哭,真真的让围观者过足了瘾。夫妻之间的这场恶战,往往要从上街头闹到下街尾。一路上,全街的大人小孩,便会自发地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紧随其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观看这活生生的闹剧就成了群众的一种日常生活了。过后,又是看客们的新鲜传奇故事的口口相传了。当然,在街上闹骂得累了的夫妻,回家以后,照样吃饭性交生子。
十
那时的我,也是这一类无聊看客中的一员。但我的另一种看客的身分,就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滋味,而是一种渴望中的无奈和苦涩。记得我们这里曾经有一批从老远的大城市来的知青,对于他们,我只觉得有一种神秘感笼罩着。他们的外地口音,让我觉得怪怪的,特别是男男女女大胆新奇的着装,更让我觉得外面世界的精彩。
有的时候,我还能在小街后面的那条小河边看见他们男女成双地手牵着手,显得十分地亲热,这让街上的人觉得是一件新鲜事。
要是到了炎热的夏季的傍晚,在小河的岸边,几个漂亮的女知青会将自己白嫩的胴体充分地向街上的男人们展示出来,就连像我这样年龄的少年,看了之后也会心跳加快、想入非非,更别说其他成熟的当地男人的感觉了。可以说,这是我们一年中最为吸引人的风景。
至于其他方面,这里的人就是另外一种看法了。每逢赶场天,他们就仗着人多势众、头脑敏捷,将农民正待出售的鸡、鸭、蛋、粮食之类的东西,或用低价强行收购,或几个人假装打架引起混乱将这些东西洗劫一空。因此,在本地人的心目中,这一群知青是可恨而又可怕的。乡下农民一提起这些人的事,都是些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或乱搞男女关系的勾当。
经常在街上走动的知青中,我最喜欢盯住看个不够的,就是那个用红头绳扎着长辫子的漂亮的城市姑娘。她的皮肤白里透红,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叫我看了全身燥热得直想进入她的汪汪的深情的目光的关注中。她的头式和她的着装,特别是她那高贵典雅的气质,都不是我们这条偏僻小街上的妇女能比的;如果将二者放在一起加以对照,就连我们这里最让男人们心动的姑娘,也会变得像狗尾巴草一样地不值一看。那时,她成了我未来妻子的幻象,梦中是她,睁开眼睛,脑海里还是她的影子在招摇。
有一次,公社礼堂晚上的文艺演出,她的表演精彩得很,那身段、那化了装的脸庞,让全街上的男人们梦中都在想着她。记得那个晚上,她跳舞的时候,两眼闪烁着迷人的笑意,我盯着她看,仿佛觉得她也在顾盼着我;她还唱了一首歌,歌名是《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的歌声清脆悦耳,面部表情也极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女主角李铁梅。我望着她,脸庞薄薄的施粉,两眉浅浅的勾勒,以及甜美的声音,灵魂儿都随之荡漾起丝丝酥麻的快感。我想,要是能拉一拉她的手,即使能和她说几句话,这该有多么的幸福!
在一个寒冷的冬季的一天中午,飘舞着漫天的白雪,我正在家里围着火炉看一本小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的人声,还听见有几个大汉在高声吼叫。看来,街上一定出现了什么突发性的大事件。于是,忽匆匆跑出家门,一道看不见首尾的浩浩人流,正穿行在积满白雪的小街,其中的大部分是四邻八乡的农民。我估计这里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队伍中的成年男子都面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狎邪的快意。一问知情者,说是昨天抓了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思想反动的破鞋,正在进行的是游街示众,之后还要到小学的大操场开批斗大会。我加快了步伐,踩着积雪向小学奔去。
到学校操场的时候,放眼一望,发现这里已变成了人头的海洋,那道人流也正在从外面源源不断地涌来。操场前面的露天主[xi]台的高音喇叭,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着当时战天斗地的歌曲。公社的所有领导都已坐在主[xi]台上,正各自冥思苦想今天发言的内容。各生产大队的民兵,手端三八步枪看守着被反绑了双手低头站立的被大家公认的所谓破鞋。她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女流氓某某”,她的姓名,也按当时的惯例,加上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她的头发被人剪去了一半,成了阴阳头,头发被红色油漆涂得粘住了一团,脸上也沾了不少红油漆。她的脖子上,吊着一双破烂不堪的沾满了粪便的皮鞋,衣服除了满是油漆外,还露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高音喇叭仍旧在高唱着歌曲,漫天的雪花这时也来得更猛了。被众人当作破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全身打着冷颤,始终低着头,使那些居心叵测的男性看客们,无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喇叭停住了歌唱,批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一个民兵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揪着她的头发,使她的脸庞完全暴露在大家的面前。
我望着她已被羞辱得麻木不堪的神态,惊呆了,却原来,却原来,这就是我日夜暗恋的美丽姑娘!我心目中的她,是那样的清纯,可怎么会被别人当成女流氓、破鞋来批斗呢?我简直不敢相信。因此,批斗会上那些男人们无聊又无耻的所谓发言,我全没有听进去,也根本不相信。
我的双眼开始潮湿起来,一个远离亲人的弱女子,在这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应该围着火炉高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或者无忧无虑地拥着被窝读着一本小说。她只是瑟缩着身子,尽管头发及衣服都被红油漆涂得凌乱不堪,但她惊心动魄的美丽仍然从整个身体、整个灵魂,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
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水浒传》众英雄的形象,面对如此强大众多的无赖们,如果有鲁智深、武松、李逵等一帮好汉在场,肯定会上演一部众英雄勇救美人大杀奸贼的好戏。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具备盖世神功的大大的英雄,能从危难中将这个无助的姑娘救出来,她肯定会因感激而嫁给我的,然后就去到世外桃源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当天晚上,我彻夜难眠,老是想象着在一个仙境般美好的地方,有着她与我的一片小小的天地,那是怎么样的亲热的各种动态或静态的一秒又一秒的美好时光!好不容易入睡,还是她与我在一起;醒来,竟发现我的两腿沾满了浓稠的液体,周身有一种特别的快感。
十 一
第二天,我在放学的路上,听见两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干部站在一个巷口,谈起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躲在墙角偷听。从这次偷听来的一些情节,再加上我后来的想象,下面就是关于她的故事。
原来,她在附近的团结大队当知青,父母都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她的父亲在文革之初就被打成走资派,后来又有人查出其历史上的一段至今都没下结论的特殊经历,最终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母亲因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不久就郁郁而终。本来,她曾两次都在报考音乐学院的时候成绩名列前茅,只因政审不合格而没有被录取。她人本来天真活泼、多才多艺,又加之长得很好看,就成了这一群知青争夺的猎物,经常有人故意接近她,于是大家明争暗斗,都想和她建立男女之间的特殊关系,别看她平时爱说、爱笑、爱唱,由于她的家庭历史及自身未知的命运,其实她的自卑感强得很,常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以泪洗面、痛哭失声,有人就发现她有时一个人对着天空或河水成天地发呆。
姑娘与一起下来的小陈本来情投意合,两人的恋情在这一群知青中早已不是秘密,后来小陈由于家庭成分好、劳动积极、有文化等条件,被推荐上了大学。再后来,小陈的父母害怕姑娘的家庭背景会影响儿子的大好前程,就坚决反对他们的恋情继续发展下去。小陈进校不久就入了党,并当上了学生会的主[xi],便开始淡忘自己曾经深深爱恋的姑娘,最近竟用了某种冷处理的方式,断绝了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姑娘受此打击,心里好不痛苦,从此,人们再也听不到她动听的歌声,再也看不见她美丽的影子在眼前轻灵的飘动了。
对于那些老早就暗恋着姑娘的知青,都觉得机会来了,于是,情书如雪片般向她飘来。在这一群知青中,她唯一对个子高高平时爱看小说的小王怀有好感,他们不久就确立了恋爱关系,这就引起了其他人的嫉妒,小王也就成了大家的情敌,都想找个理由加以整治。公社武装部的刘部长,在去年大学招考的政审过程中,就对这个姑娘心怀不轨。那天,他把姑娘叫到家里,先是一阵假意的客套与关心,接下来就将身体向姑娘越靠越拢,正要动手动脚,被姑娘婉言拒绝了;刘部长再用政审的问题加以利诱,也没能从姑娘身上占到任何便宜。这被列入当地红人的刘部长,心里好不窝火,正打算用武力解决,又怕出纰漏让政敌抓住把柄,只好作罢,但在他心里种下了阴毒的种子,
大概就在这次批斗大会的头一天,姑娘与小王在傍晚,冒着寒风,来到住地附近的小山的一处丛林。他们因为被别的知青排斥,一整天都没有吃饭,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心中的委屈与身体的饥饿,使得这两个年轻人相拥在一起,接着就亲吻了起来。这时一只黄狗恰好从山下跑上来,对着他们狂吠,两人突然从爱恋中惊醒,身体就分开了。胆大的小王心里想,这正好是一顿晚餐的好材料,顺手操起一根树桩,趁黄狗正昂首狂吠的时刻,迅猛地击向狗头,没一会儿,这狗就倒地而亡。他们在附近捡来一大堆枯树枝,用架子架好猎物,燃起一堆篝火烤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狗肉烤熟了。
正吃得开心,从山下路过的民兵连长,看见山上冒着烟,以为是什么在逃犯在上面躲藏着,紧握了步枪,悄悄地爬了上来。那时他看到的这一幕,几乎令他心荡神驰,以至于周身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只见这两个年轻人抱成一团,男青年一只手拿着狗肉,另一只手放在了姑娘白嫩光洁的胸脯里面。
民兵连长毕竟是一个成熟的有些定力的男子汉,一阵头脑眩晕过后,很快便镇定了心神,也就认出这两人是本地的知青,觉得单凭自己一个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之制服,端起步枪,大喊一声:“不许动,否则枪眼不认人了!”
这一声断喝,将两个年轻人的迷梦甩到了九霄云外,便乖乖地让民兵连长押到大队部,当地的所有农民基本上都走出家门,来到大队部前面的晒谷场观望里面的动静。这里的所有知青也站在人丛中,成了这一事件的看客。经过大队长和民兵连长的审问,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姑娘想用反动家庭的坏思想腐蚀知识青年小王,并经这里知青的揭发,这出身不好的姑娘经常偷看黄色书籍,还向其他人传播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第二、姑娘经常用美色勾引进步青年,想要达到她不可告人的反动目的,出身革命家庭的小王就是一个例子。
第三、姑娘还利用美色挑起革命青年的矛盾,也就是想要分裂我们的革命队伍,以便为反动派的阴谋活动摇旗呐喊。
第四、姑娘唆使小王打死了大队支部书记家的狗,并将其烧烤之后吃掉,是一种反动透顶的报复行为,也就是反动分子向革命群众发起的猖狂挑战。
以上几条罪状,就这样强加在了姑娘的身上。由于小王革命家庭出身世代工人阶级成分,还由于这一群知青对姑娘的嫉恨,姑娘就成了罪魁祸首,小王只是被勒令写思想检查。另外,当地老百姓本来就痛恨部份知青平常偷鸡摸狗的行为,也就把仇恨转移到姑娘的身上。于是,此事就成了上纲上线的政治事件,姑娘被当地人羞辱一通后,当晚十点钟左右,就被送往地处小街中心的派出所。武装部的刘部长是审讯这一事件的头,另外,派出所的周所长,团结大队的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也是审讯这一事件的主要人员。刘部长正愁找不到整治姑娘的法子,于是就往重里给姑娘再加上一个女流氓的名称,结果就上演了第二天让这整条小街及四邻八乡的群众看了直叫过瘾的斗争女流氓的好戏。
十二
这事件,经过我少年时代的想象,很带有一种悲壮的色彩。虽然从此再也没在街上见到姑娘的身影,但她美丽的形象及清脆的歌声,还有她那被一群无赖羞辱时惊恐万状的眼神,却从此在我的灵魂深处扎下了根,再后来有机会读到《红楼梦》的时候,总是把她当成了小说中的林妹妹,我也就成了怜香惜玉的贾宝玉了,结果都会在经过了一场春梦后醒来,发现自己的两腿,正流淌着浓稠的液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在强烈地冲击着我的灵魂。这种现象,在我结婚以后才逐渐消失。
在我以后的整个少年时代,由于我白天晚上的幻想,把我原本结实的身体弄得虚弱不堪,在人面前,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与人交谈也总是语无伦次的,读书的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一种自卑感、罪恶感,如鬼魅附体,让我时时承受着一种甜丝丝的忧伤。偶尔在路上碰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心里虽然极想接近,但却没有一点勇气,这时,我的脸上会燃烧起红红的浮云,很快地就将眼光怯懦地转向其他方向。女孩觉得真好玩,于是,一阵清脆的笑声,就荡漾在明媚的阳光中。女孩子的健康、美丽,正与我病态的幻想、病态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更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干净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面对如此美好的女孩。即使到了我的青年时代的大学生涯,我也是整天头脑昏昏沉沉的,见到自己暗恋着的女孩子,也是不敢用眼光大胆扫视。
这病态,在我结婚以前,就像恶魔,将我的身心困扰得疲惫不堪。
十三
我的少年时代,如浮云般游荡不定的心事,什么小街地名的变化或风水的传说,什么小街上人们的打闹场面或看客们麻木的笑声,什么那个让我撕心裂肺地感伤的女知青的亦真亦幻的故事,还有什么小街四周风物的印迹,就好像是别样世界的似水流年。
时光在无声地流逝,世界也在按照其自身的规律变换着他的面孔;同时,我少年时代如浮云的心事,也正在变换着若即若离的舞台背景。此时,夜凉如水,窗外的喧嚣已渐渐消沉下去,且点燃一支香烟,聆听自己的心跳。
少年心事,如浮云片片,真实地浮现在我心灵的天空,也真实地从我心灵的天空消散得无影无踪;这如浮云片片的少年心事,也在虚幻中催化出朝露晚霞般美艳凄怆的关于心灵的故事。
十四
少年心事中的这条小街,与相邻的三个县交界,也就成了附近三县乡民商品交易的必经之地,因此,当时每隔七天的赶场,这里的窄窄的街道,就会拥挤着赶场的乡民。一年四季,不管是天朗气清还是风雨如晦,这每隔七天的赶场,都会成为附近乡民舒心的节日。他们将出产不多的蛋禽、粮食、柴禾、竹木器之类的东西出售之后,或是在街上悄悄营业的粉面馆,吃上一碗难得一吃的米粉或面条;或是给正在家里巴望苦等的年轻俊俏的媳妇,扯上几尺红头绳;或是给孩子们捎带几粒水果糖。当时,由于商品的极度贫乏,乡民的赶场,相当程度上也就成了定时的一种满足好奇心的聚会。
那个时候,你只要站在公社大楼的顶部向下观望,只见满街都是包着白帕子的人头,人们有的背着背兜,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手里拿着东西在吆喝着,简直是人挤人、人挨人,人群的行进也就十分的缓慢。你要是汇入这股人流,就能够真正领会到那“寸步难行”一词的真实涵义。你想要穿过这密集的人群到达目的地,就得变成溜滑的泥鳅,或者得具有一种缩骨术,而且空气中的剌鼻的土烟味,也会叫你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些偷摸扒窃之辈,正是在这样的拥挤中大展他们的身手。有人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就会大声呼叫着:“我的钱包不见了!”如果有人在人丛中将扒手捉住,大家就会在这一阵混乱中,你一拳我一脚地将扒手打个半死,然后送往派出所处理。有的扒手,有时从别人身上摸到的只是几角小钱或一小包土烟叶,算他倒霉,也会遭到众人的一顿痛打。乡下人平时在街上人面前,难得有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这些时候,他们就能充分展示自我的存在了。
小街上的热闹拥挤,一直要等到傍晚才开始停歇下来。那时小街的街头街尾,在深夜的路边,经常有喝得大醉的乡下人躺倒昏睡。第二天,这些人就不知在什么时候爬起来回了家。
那个时候,小街上难得有一次放电影的机会。县城电影放映队,大概要每隔一个月才会来这里放映一部故事片,一般都会在一个多星期前就要把将要放映电影的消息告诉给大家,并由居委会的负责人牵头向每家每户收取一定的费用。于是,在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全街及附近各个村寨的群众就开始了观赏电影的渴盼,大家都把看一部故事片当成了一次难得的节日。放映电影的时候,中学大操场就会挤满观看电影的人。有的时候,本县电影放映队会在附近的生产队晒谷场放映故事片,街上的大人小孩也会打着手电或灯笼火把,像赶场一样,走个十里八里,去看一场看了多次的故事片。这种现象,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会相信,但那个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也只有在这些日子里,人们久久积压在心里的苦闷才能得到稍稍的缓解。
十五
等我变成一个初中学生的时候,市场已经开放,也逐渐地不再召开这样那样的批斗会,像我们这样的靠经营粉面馆生意的人家,也不再成为大会小会上领导们点名批斗的对象。街上的这几家,就将临街的门户打开,将锅灶之类的架设在临街的地方,大胆地经营起来。我呢,也还是一到夜晚就到房子后面推磨,也还是用了两眼对着星空作我的白日梦;那个女知青的形象,此时,也还在活泼泼地撩拨着我的心魂。
店堂是极其简陋的,里面只有几张古旧的裂了大口的满是油腻的方桌,和着十几条发黑的板凳,屋子四壁是用竹席围起来的。进出的乡民,往往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们除了在这里吃一碗米粉或面条外,一般都会互相谈说让人烦心或让人开心的大小事件。诸如乡民之间婚姻的纠纷、牛马的交易,也大多在这个地方达成协议,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也把这个地方当作营业的理想场所。
那时,在我们家经常进出的,是一位先天双目失明的五十来岁的女性算命先生。她常年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长衫,行走时,常常用手中的那根竹杖掏摸着前方的道路,身体高高瘦瘦的。她的记忆力让人吃惊,诸如《万年历》、《渊海子平》、《三命通会》之类的命理书籍的精髓,对她来说,早已烂熟于心;并且能够根据来人说话、走路的声音,判断出他的性格特点及前后若干年的大小经历。人们只要将自己出身的年、月、日、时报出来,只见她眨动了几下无神的双眼,用手指掐算一番后,凝神片刻,说出来的话就让对方觉得神乎其神地准确;她甚至能将对方上几辈子的事情,以及祖坟的方位说得八九不离十。来这里不久,她就成为方圆数十里最有名望的算命先生了,找她算命的人络绎不绝,这也带动了我家的生意。她不但算命的功夫很高,而且还能长时间地说唱各种传奇故事,如果在空闲时,她可以上自三皇五帝,下至乾隆皇帝唱他个几天几夜。由于长久的接触,我与她有了一种相依的感觉,经过母亲的提议,开始对她叫起了干妈。
这位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后来被一个满脸长着红疙瘩的四十来岁的男性同行欺骗了。这男人起先通过生活上的细心照顾,与她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再进而就变成了夫妻关系。之后,她就将心中的绝学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那男人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笔记,基本上将过硬的功夫弄到手里,很快就将这位双目失明的先生抛弃了。当时,我称呼为干妈的算命先生犹如五雷轰顶失去了主张。后来呢,她在这里无法呆下去了,就又继续开始了她的流落生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一丝信息。
她走后,这里的人们把此事长久地当作笑料来提起,说这女八字先生既然算命算得那样灵验,就应该算到自己会不会被那男人玩弄,就应该算到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这就可见,她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至于给别人算命为什么准,有人推断道,是这些江湖术士长久形成的一种职业技巧,一般都是由他们的师傅传授的一些能够将别人的心理猜透的口诀,或是用一些试探性的语言让对方透出自身经历的信息,所以算命这个东西是假的、骗人的。但不管怎样,她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的,那个男人应该受到正义之士的谴责。
从人们对算命女先生受骗事件的谈说中,似乎隐含了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无法把握。她可悲可叹的身世、她孤苦无依的身影,叫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样地心寒。我不知道她走之后又去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她后来在人生的最后岁月是否会遇到一位真正关爱她的男人,也不知道如今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少年时代的我,通过这一事件,对于命运这个问题便产生了一些莫明其妙的想法。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也跟别人一样会老、会死吗?我死后就要被埋葬在土山的一个坟墓里吗?之后,会变成让别人想起来就恐怖的鬼吗?我变成了鬼,会不会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想起来可真让我忧伤。
听老年人讲,人的死亡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这就像草木有生有死,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无穷无尽。人死后,尽管身体会烂掉,但人的灵魂是不会死的。如果生前做的全部都是善事,那他死后就会去到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享受无尽的幸福;如果这人生前做的善事也还算多,但他所行善事的目的是为了修自己的来世,那他下一辈子就能够投胎转世到行善积德的家庭,一辈子就会做高官、发大财;如果这人生前尽做大坏事,那他来世就会变猪、变牛、变狗,有的还会被阎王老子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刀山火海的折磨。
有的时候,我就想,假如真有来世,这好坏的走向又是由谁来操纵的呢?来世的我还是现在的这个我吗?上一世的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这一辈子的我的命运是我自己能把握得住的吗?我未来的一切是不是由我的生辰八字早就注定好了的呢?
有时会对着一只狗或一头猪,胡思乱想道:人有生老病死,这些动物也有生老病死;人是由肉体组合而成的有高级思想的生命体,动物也是由肉体组合而成的有一定思想的生命体。动物受人的宰割,人会不会遭到另外高于人的生命体的残酷宰杀呢?我这个肉体存留世间的价值又是什么呢?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滴落下来。
远山隐隐,小街旁的那条小河正无声地流淌着,外面的世界是多大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否很精彩?山无语,水无语,星空也无语。
十六
在我家房子的后面,是一块菜园,紧靠菜园的是一堵破败不堪的围墙,中间是一棵被长年累月的大风吹刮得歪歪扭扭的古柏。这里的围墙上面,布满了黛色的苔藓;有一些藤本植物一年四季,如蛇样地缠绕着残破的墙体,那颗歪歪扭扭的古柏一年四季也总是歪扭着。
自我记事以来,这围墙里四方形的小小天地,却从来就不是我的乐园。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到这里的茅厕大小便,每次都要经历着迷梦般的恐怖,就连夏季的白天,我仿佛可以从指荚花或木槿花的影子里看到蛇们的存在,头脑里山精树怪的形象,也可能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于是,很快完事就逃离此地。
等到我的少年时代,胆子大了不少,就连晚上也敢在那里看星星看月亮了,满耳的夏虫的鸣唱也叫我流连于这无边的清凉,但这里破败的景象却让我生出想要远离他的强烈念头。秋风秋雨的时候,那棵歪扭着躯干的古柏,就笼罩起了淡淡的惆怅的灰色的雾。我少年时代的孤独的灵魂,也就一阵一阵地涌起《红楼梦》里贾府盛极一时的情怀;美好的时光,难道就只是在书本里才短暂存在的吗?一到隆冬,北风怒号的时候,这棵孤零零的歪扭着的古柏,就不停地摇晃着、摇晃着,从枝叶间发出一阵又一阵呜咽,让我听了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那些年,就在临近这个园子的两间破旧的屋子里,住着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妻。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老头就已经是满头银发飘飘了;他那长长的银白色的山羊胡,更显出了他生活岁月的漫长。那老太太比老头子年龄要小得多,有人说起码要小二十好几岁,具体怎么样,谁也搞不清。
他们都是远方人,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这里。从他们平时的衣着及谈吐,可以看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不会是等闲之辈。老头个子高高大大的,声如洪钟,脸上的皮肤很有弹性,大概八十来岁的人,那脸上却不见有几道皱纹,身子骨也很硬朗,穿着满清时流行的长衫,拄着一根乌黑的竹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
那老太太,六十开外的年纪,个子不高不矮,清清瘦瘦的。经常穿着洁净的蓝色的对襟衫,说话的时候,总是从眼里发出和善的笑意,声音很轻柔,让人听了以后有如经受了一阵清风明月的沐浴。她的脸上尽管经历了风刀霜剑严相逼,却不见有一丝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街上有人传言,说她过去是大户人家的知书识理的千金小姐。街上的人们,很少听见这两个老人谈说起他们的过去,因此,我也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由于什么样的姻缘走在一起,直至很老了都还是两人形影相吊。也许在很早的时候,他们也曾有着一大群儿女,可能因为兵荒马乱或者失散或者夭折了。他们在过去年轻的时候,男的肯定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材,女的也肯定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
这两个孤独的老人作为五保户,每月能够领到一点生活费,再加上老太太每天炒一些葵花籽拿到街上出售,因此,在生活上比起大部分人要宽松得多。我呢,也经常给他们做一点挑水拿柴的活路,也时常出入于他们的那间被摆布得很整洁的房间。在那些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神秘、古朴、平静的生存。
后来,在一天早上,我醒来听到了老太太的哭声和很多人的说话声,走出去一看,看见老头的尸体已经被停放在屋外的一块门板上了,已经换上了送终的寿衣;他的脸上蒙着一叠火纸,因此看不到他死亡后的可怕面目;两脚穿的是崭新的青色的布鞋,用了两块青色的瓦片将两脚靠拢在一起,脚下不远处点了一盏桐油灯。老太太一边哭着一边烧着纸钱,有不少妇女和男人在忙碌着。这老头死前并不见有一丝病状,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精神也还是好好的,可怎么就不声不响地死了呢。
之后的两天,是当地道士为老人做法事。于是,在这两天,锣鼓声、道士念经声,时断时续地响起,老人的亡魂也似乎在这里的空气中游荡着。一到深夜,更使人觉得有一股阴风隐隐地从外面刮来,森森地剌人骨髓。特别是黎明时一阵悠长、高亢、凄凉的法螺的鸣响,使我感觉到阴间世界与阳间世界的一线之隔,更使我感受到了死亡的苦痛。老人入土后,不几天,我发现老太太突然地苍老了许多,两眼经常发直,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的了。整夜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来阵阵的呻吟和阵阵的咳嗽,一股衰亡之气在深夜的沉沉的黑暗中不断地释放着。
当然,房子后面的那块菜园,又增加了不少败落的令我惆怅的气氛。我虽然还去那间屋子,但从老人的身上发出了越来越浓烈的死亡的气味,叫我难受得很。不到一年,她也就去世了。我看到了她死后两眼张得大大的,嘴也大大地张着,舌头往外长长的伸着,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副干枯的发灰发黑的骨架。过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晚上不敢入睡,因为只要一睡着,老太太吓人的死相,就会在梦中出现,醒来往往是一身的冷汗。以后,除了万不得已的大小便,我基本上不会在后面的菜园停留片刻。
那块菜园,败落的氛围,几乎压得我少年时代的灵魂无法喘息。
尾声
我少年时代的心事,是漂浮在天空的一片云。随着外境,这片云就变幻着他的色相,或明或暗,或浓或淡。《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外界实存的色境与内心虚幻的感觉,本来就同体连根;无空不成色,无色不成空,空中有色,色中有空,就如道家的阴阳,是相互依存着的。色是什么,空又是什么,这色空二字直叫人难以参透其本质,或如曹雪芹先生的观色悟空,或如六祖慧能的悟空观色,虽然点明了参透色空的方便法门,但芸芸众生千百年来又有几人顿悟!
那一片让我充满灰色记忆的菜园,那两位老人的神秘身世及突然的死亡,以及少年时代的我对这两位老人青年时代的悬想,至今还让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世事无常的感觉。还有诸如文革中的一干人物,特别是那位女知青的影子,仍然占据着我心灵的空间。想要抽空这一切不太愉快的记忆,结果,却总是如烟如雾地久久缭绕在我心灵的天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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