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吧,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它是快乐老家,近在心里,远在天涯……
我的心中也有一个快乐老家,它有形有体,中规中矩。七柱三间,带鼓皮,松木楼板,杉树椽子,里白外灰的布瓦。有两间正对的厢房,与老屋构成“u”字形。屋的前面有三棵桃树,还有几棵老榔树。老屋的每一个角落和转折,每一处明亮和幽暗,都迷散着我的生命气息,见证过我的成长。它是我生命的起点,也将是我灵魂的归宿。
我在老屋的每一个房间睡过,捉过迷藏,做过少年春秋梦。
老屋是祖父留下的遗产,父亲与叔父各住一半。叔父在西,我家在东。中间的堂屋公用。神柜的右上方挂着祖父的遗像。他是在我五岁那年染疾谢世的,享年54岁。
依稀记得在母亲那张古老的床上打过滚,尿湿过被子。那时我一定小得不盈手,作为母亲生养并存活的第三个孩子,我得到过许多怜爱。叔父家的镜框里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大姐和哥哥站在一边。
母亲房里的家俱全是杉木。床很大,平稳而踏实。踏板有高脚,很精致的造型,上面放鞋子,放小孩的便盆,冬天还放铜制的烘篮。母亲的生活起居有一半是在床上。女人用的围桶(便桶)在床头,还有放女人用品的小柜,床的另外一头立着一乘杉木的衣柜,与床及一切木制家具一样,都上过一种很鲜亮金贵的红漆,虽然剥落了,但仍可看出昔日的繁华喜庆。柜门上叶形的铜制拉手便是明证。待字闺中的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外公做过旧时代的乡长,我们为他背了20多年的黑锅。
衣柜的门后贴着一张黄历,上面记着我们的生辰八字。一个孩子生下地,在便盆里洗净揩干,裹上襁褓,读过几天师塾的父亲就用毛笔在那张发黄的纸上描上早已取好的名字和阴历时辰,当婚当嫁的时候用得着。生产太频,不做标记会弄混,甚至遗忘。我的妻子就没有准确的生辰日子,可见得老丈人那时一定是个生产大忙人。
我是壬寅生,属虎,是条既温顺又暴躁的人中之虎。
因母亲的便桶就在床头,所以有些情形我还记得。我在母亲的双人枕边独守一隅,我的小枕头装着秕谷或乔麦壳,睡在上面有“咂咂”的轻响,外面绣了很好看的花,不知是母亲绣的,还是长大了的姐姐绣的。用的帐子也很考究,有大方格,疏密有致,成色很好。
那是一段洪蒙未开无忧无虑的日子。
有了老四后,我的天堂就失落了,开始了在其他形形色色床上的颠沛流离。
房子够大的,但添丁加口快,空间一下子显得拘束起来。老三占了我的位置,我就跟父亲挪到与母亲床相对的睡柜上。柜下是一家人的粮仓,有八十公分高。柜而可睡,也是情不得已。我上床需垫上板凳。睡在上面缺乏安全感,我就总是贴住父亲的身子,但是醒来的时候,父亲常常不在。
那原本是个大通房,中间砌了隔墙,墙的那边可能是姐姐,或者哥哥。跟我一样,他们也是一步一步从母亲床上挪出去的。
当我们一窝风地有了弟兄五个时,家一时变得拥挤起来。但不用愁,楼上可以开铺。老屋的楼板很厚,五六公分,全是松木板。冬天在楼上睡,除了小的,弟兄几个一字儿排开,既安全,又稳妥。下雪的时候,我最喜欢听霰雪落在瓦上的声音,特别美妙,像无数小精灵兴奋的惊呼;如果下雨,瓦沟里汩汩奔涌的雨水又让人感到轻轻的恐惧。楼上采光差,只有一片亮瓦{形如布瓦的玻璃}。又不能点灯,怕失火。
上下楼用架梯,父母毕竟牵挂我们的安全,在接近天堂的楼上睡不多时,我们就搬回了人间。
这时通房的隔墙撤除了,睡柜上也不再睡人,我却有幸继续享受与母亲同居一室的优遇。可能还有老四老五,至今也不明白,好像母亲一直愿意待我如丫头,有意要把我留在身边,她一口气生养了五个儿子,只有头胎是姑娘,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我的小名与姐姐同一字,这是谁也不能享有的殊荣。
家里添了一间厢房,在厨房的南头。父亲已不再年轻,就率领他的部分接班人进驻到厢房。
我比大姐小十多岁,她是如花待嫁的年龄,却因生存环境的逼狭而失去了女儿独享的闺房。羞姑娘似的我只好替姐姐煨脚,做了她形影不离的小尾巴。床前就是楼梯口,像天井,亮瓦投下晕晕的白光。光线不好,因为女人为主的缘故,房里氤氲着一股柔美的气息。也是奇怪,老尿床的毛病自从跟姐姐煨脚后就奇迹般地好了。
因为无法躲闪,逐渐醒来的蒙昧见证了许多的尴尬。我是姐姐的亲弟弟,也是姐姐心照不宣守口如瓶的好朋友。在那段青葱岁月,人的意识竟蓬勃成一片风长的春草,捉襟见肘的生活又无法提供足够的生长空间。
姐姐忒怜爱我,她跟姐妹们绣花时,是我替她买花针花钱,喊住走乡串户的画匠。她就凑钱买破破糖赏我吃。我还亲自跟她描过枕花门帘,她的那些姐妹们对我的画工特别称赏。
姐姐出嫁时,是我替她背的喜帐,她给我织的毛衣五彩缤纷,是各色毛线精心编织而成。那是我生平穿过的最花的衣服。
姐姐出嫁的时候,老屋一分为二,一半归叔父,一半归父亲。可父亲的那间仍然透着股熟悉而亲切的老气。我们不能没有老屋子,老屋子穷,但金窝银窝不如我们的穷窝。
记得在未竣工的房子里父母商量着怎样嫁我的宝贝姐姐时,我就灰灰地坐在一边听,眼睛里有一泡泪水始终落不下来。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非得出嫁,穷而安宁的家为什么要离散?
不过在姐姐出嫁的那天,是我欢欢喜喜地敲锣打鼓将姐姐送上长堤,少年的心事总是捉摸不定。
后来,我也做了回厢房的主人。先没有开门,与厨房相连,有一条窄而黑的过道,无灯,其实更像一条隧道,我和另外一位兄弟住在里面,父亲不出门的时候也曾经陪过一阵子。那时老屋前长着三棵奇特的桃树,一棵麦黄,一棵谷黄,一棵始终不黄。收麦子的时候,那棵麦黄桃树果实累累,熟得摇摇欲坠,父亲“吃毛桃长猴毛”的警告吓得我们不敢轻易有所造次。夜来的暴风雨摇撼着桃树也摇落了成熟的桃子,它们砸在厢房的洋瓦上,跟远处的轻雷一样沉闷,我们就巴望着快点天亮,天亮了可以赤着脚捡满地的熟桃。
厢房相对独立,是读书画画的好地方,虽然采光仍然不好。但有我的全部财富——一纸箱书,有课本,还有连环画和手抄本。最美的日子是躲在厢房里静静地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描连环画上的人马图,还用水彩上色。
哥哥高中毕业后外出学艺,我又挪回正屋,而且登堂入室,占了通房三分之二的空间。那里床大,蚊帐没有补丁,透亮的,还有小书桌、油灯和大衣柜,听说是为哥哥结婚准备的。窗子也大些,但对着外面的天空,还有常贴寻尸广告的大堤,光线太好,有点不习惯。我进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窗,帐子太透明,什么都关不住,甚至蚊子也可以自由出入。不过在那里耽搁不久,哥哥就回来了。那里就做了他和嫂子的新房。
我后来也在那里吻了我的女人。其时哥嫂已经搬出老屋,另起洋楼。老屋开始分崩离析。
我的最后的据点是与哥哥房间相邻,占大通房三分之一空间的小房。我最爱这件小房,里面供我学习游戏的物什一应俱全。与母亲房斜对着,可以看到母亲那边的动静。门为两扇,总关不严,开关时还要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像楚剧里的长调,我想了许多法子都没能制止。我最爱在我的小房里读书画画,那个时候快高中毕业,十五六岁,青春在萌动,羞涩在觉醒,又无处躲藏。第一次看心爱的女孩写来的情书,我激动得像个疯子似的在小房里转圈。第一次男儿梦醒,我吓了一大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只好自己收拾残局。我后悔不该偷看哥哥的手抄本,但对文字的饥渴使我无可逃遁。
我常在月明星稀的深夜,出了小房,踩着林阴里细碎的月光前行,不为小解,就想出去。瘠薄的生命,似乎贮藏着巨大的能量。白天,小房还能勉强供我藏匿,夜间,躁动的灵魂就要出壳。我像个梦游者混淆了昼夜,但灵魂却始终清醒着。我知道生命终会嚼茧而出,但没有化蛹为蝶,却成了一只四季而歌的小鸟。
那年我居然一考而中,母亲为我找瞎子算命,说我是鸟命,吃百家饭。于是我飞出了老家,飞向了五湖。
再回老屋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衰退,我们力图反哺,但是他毕竟太透支,无力回天。他像门前的最后一棵榔树轰然倒塌的时候,老屋也该寿终正寝了。翌年,五弟撤除了老屋,在原来的台基上另起洋楼。我虽然惜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我现在偶尔回去,老屋已经成了一个概念,拿去了内容,只剩下躯壳。我在五弟的楼房前后盘桓,想寻找一点与老屋有关的物证,但是总是失望。回头的时候,碰到了萎缩得像一株老凤凰树的母亲。我的心里就稍微有些安妥。
老屋不再,但母亲在,梦就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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