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二的那个男生又来了,我知道,乘我下课课间的那么一会,就大大方方地走到芳子身边,贴着芳子的耳朵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其他的班上同学倒是很习以为常,好像根本没注意他们两个人的存在,看芳子一脸幸福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纯纯的情感是令人羡煞的。
芳子是我班级不算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有令人眩晕的恬美的声音和一头乌黑透亮的瀑布一般的长发,长发里透出来的洗发香水的味道可以溢满整个的教室空间,不需脂粉,光是青春的气息,就会使班级的氛围朝气粲然。那个叫jqq的男生追了芳子好久了,终于使芳子肯点头应允。
虽然我是班主任,但是我对学生的感情发展的处理不像其他的老师那样视为洪水猛兽,我会给学生散发一些青春必读的书籍以及我自己写的一些青春随感,要他们能够把握自己情感的方向,虽然是时而也有一些出格,但是总体上的班级气氛是良好的,令别的班级的男生和女生羡慕不已。就是那个叫jqq的男生,曾经吵着闹着要转到我的班级来。
昨天晚上,这两个冤家又给我制造了麻烦,也没什么事情,两个人竟然在晚自修结束以后,偷偷跑到操场上去幽会,害的我找了好久才把他们找到。
芳子对我说:“苏老师,你在中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
我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我们那个时代啊,只能暗恋!”
“暗恋?”
“是啊,芳子,说真的,我为什么会对你们这样,为什么会对你们的情感发展能够包容,那是因为我真心地羡慕你们,你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真好,可以自由地表达,自由地放松心情。”
没有批评和教育,我让他们回宿舍去了,坐在电脑前,我不由想敲下我们那个时代的青春痕迹——我们那个时代,只能暗恋。
15岁的我,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从小学到初中,个子一直是班级里最小的,位置也总是在第一排,生理的发育也和那个年代一样,严重的营养不良,我只是知道,后面座位上的大男孩,不知平时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直到进入了高中,我才终于从第一排的座位上解放出来,原因就是前面的几排都是成绩好一些的女生的座位,那个时候,我也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好像也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男女的事情。
石破天惊的是在高一的下学期,我的前面突然不知道从哪个学校转来的一个女生myy,本来我们这个学校是一个乡下的中学,班级的同学也都是和我一样的乡村孩子,可这个myy不一样,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听说是城里县供销社副主任的女儿。
高一下学期开学的那天,我因为路远迟到,匆匆赶到学校上课,进了教室才知道我的位置有变化,是第三排中间的座位,也是因为教室太小,学生太多,座位太拥挤,走到第二排的时候,把女生座位上的那么多的书一下子全撞到地上去了。
等到我弯腰给人家捡起书本的时候,那个女生也连忙弯腰来捡,只见她披肩的长发一下子水泻一般从肩上滑落下来,到我抬起头来,她的发稍竟然碰到了我的脸上。
我一时竟呆住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连抱歉的话都没有说,她向我笑了笑,举手示意不用麻烦我,几下就把书本全捡了起来。
她就坐在我的前面!
这个女生我竟然不认识?我们班级没有一个女生有这么好看的长发,直直的黑黑的泛着油光,天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头发?
反正是数学课,是我一句也听不懂的符号和公式,有史以来我第一次是抬头向前看着上课,不过眼里没有老师,只有眼前的长发,我就在她的后面一根一根地数起了长发。
多年以后的我,才能明白,男人的眼睛是盯着美女的,直到我成长为著名的色匠。
那时的男女生是根本不说话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有了要想和女生说话的冲动。
二
好在我喜欢画画,也曾经有以后要报考美术院校的想法,听不懂的数学课,我就在数学书上几百遍地画着数学老师的肖像,工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下来,我只需几笔,就可以勾画出数学老师那个肥肥胖胖的身影,而且绝对是栩栩如生。
没几天,这个叫做myy的女孩子,就成了班级瞩目的焦点,声音很细很轻,肌肤异常白皙,这在女生之中尤为显得刺眼,一来因为她的衣服都是新的,在那样一种下里巴人的世界里,补丁叠补丁的人群中,一件新衣服就已经是鹤立鸡群了,更何况她每一天都是新的;二来是她的肌肤是从来不让太阳晒的,连体育课都要躲到树荫下迟迟不肯出来,体育老师也是看她长得特别漂亮的份上,从没为难过她。
不过不到一个月,myy就成了孤家寡人,因为她的漂亮——谁愿意在她的身边作为陪衬啊;因为她的新衣服——连和她同位的大队书记的女儿能够穿上新衣服的小红,都不愿意,人家是涤纶的,小红顶多是咔叽的。
好在她并不张扬自己,只要到了教室,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学习,从不和别人说笑打闹,我猜想她是不屑于和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言语吧——那简直是一定的。
她的头发的背影也不知道被我画了多少遍了,疏淡的,浓黑的,哪天有几根头发弯曲了,被风吹皱了,还有几缕还粘在肩上不肯下来,一幅幅地在我的笔下生动着,在我数学物理,化学等书本上记录着,透过发丝,可以看得见发根下最洁白的肌肤,不过,始终见不得她的脖颈,我猜想那也应该是天底下最迷人的柔滑的颈项了。
同位的见我成天在描摹myy的头发,讥笑我是“发情”了,我说你没看见她的头发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么?其实不用我说,他也一定是暗恋上了myy的头发了,只是他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而已,这么一个公主级的女同学,暗恋她的人绝不止我一个。
突然之间,我知道我变了,觉得自己一下子开始长大,开始埋怨自己的个子怎么也长不高,盼望有一天能够穿上新衣服,嫌自己眼睛太小,样子不够帅气,课堂上竟然照起了镜子······总之的总之,我期望我快点长得像个男人。
她哪天洗了头,哪天换了新衣服,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那件乳黄色的外衣配合她的肌肤是最好看的,连她进教室的足音,我都能细细分辨得出,连她用的橡皮擦的香味都会传进我的鼻孔。
好在我有我的强项,语文课便是我的天下——文才飞扬的说话课堂,和myy同位的小红绝对是我的粉丝,每次评讲作文之前总是要把我的作文拿去浏览一番,看的五体投地才放手。
记得上高二曹禺的《雷雨》戏剧的时候,语文老师在口水乱飞地分析周朴园的形象,说周朴园是如何的虚伪、狠毒,欺骗侍萍的感情,始乱终弃;正在他讲的头头是道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说,我不相信周朴园的自私虚伪和冷酷,至少,他对侍萍的感情始真实的,始耿耿于怀的,房间的摆设就说明了一切,周朴园之所以这样,也是他的那个时代造成的,他也是身不由己的,他做不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侍萍的温柔和体贴,周朴园后来婚姻的不幸福,造成了周朴园对侍萍无限的相思和怀恋······
全班同学就在我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惊讶了,这之中就有坐在前排的myy,她始有史以来第一次回头看了我一眼,当然也被我尽收眼底;那一刻,我竟然慌乱的六神无主,思维的空间一下子陷入了停顿,对于语文老师鼓励我继续说下去并且准备和我进行一场辩论,我都一点没有了思考的勇气,一时之间又显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只得尴尬地坐下来······
那是一张怎样的生动的绝美的脸孔,我敢断定,即使始放在现在,传上网络,必将始可以和天仙mm媲美的清纯可人,精致的线条,配合恰当的五官,没有任何斑点和黑痣的绸缎一般的光洁的脸孔。
就在那一刻,我几乎魂飞魄散。
三
到高二的时候,因为包产到户的原因,我们的日子一下好过起来,衣服上的补丁从此不见了。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和我一样读了文科班,我实在不明白,她理科是强项为什么要偏要读文科?小红是我忠实的崇拜者,当然也读文科——尽管我们也从未说过话。
鬼使神差的,她们两个人依然坐在我的前面——尽管我的个子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而开始突飞猛长,开始满像一个男人了。
暗恋的心事也随着岁月的流逝疯疯地长大着,本来为了担心分科而天各一方的沉重心情因为又可以同在一个班级突然变成了狂喜;本来因为怕个子长高而掉入后面更远的地方失去距离因为又这么切近突然变成了心花怒放,那一刻,因为即将要蹦出胸腔的心跳需要寻求发泄。
暗恋因为隔膜而变得灵异无比,我能听得见她发丝舞动的声音,因为发稍上突然增加的蝴蝶夹弥幻成满天的鲜花,因为长发的盘结而凝固了心颤的心事。
好像她也知道我喜欢散逸长发,她绝少把长发扎起或者挽起,有那么一时,我真想化身一缕清风,穿过她长发的乌云,为她一根根洗尽铅华。
冲动归冲动,在我们那个时代,男女生依然是不说话的,“盈盈一桌间,脉脉不得语”。
有人说,暗恋可以造就诗人,真是说的太对了,我的满腹的暗恋心情就在日记里成为最好的发泄通道;我的日记已经写了好多本了,除了读书心得和对前途的惆怅之外,几乎全是写她的,每一页写她的面上,页都配上了她长发的插图。
在无数个写她的日记里,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倾诉的诗行,青春本来就是诗意的年华,何况我这个有可以“发情”资本的小写手,于是惆怅和忧伤就沾满了整个的叶子。
我才能知道,那些为爱情所左右的诗人们,他们是怎样艺术地倾诉着暗恋的情怀。
我已经开始知道如何打扮一下自己了,衣服洗的也勤快了,以前最喜欢闻见她的香皂味道我也开始买了,令人沮丧的是,她已经开始使用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很好闻的洗发水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前排的小红依旧看着我的作文,但有几次,myy也从小红手里把我的作文要了过去,这是我知道的。
那个时候,正流行琼瑶的小说,我也近乎疯狂地迷恋起来,当时琼瑶的小说在国内一共有四十七本,我硬是省吃俭用全部买了来,那些小说里的女主角一个不差地全部和myy重了叠,而那些男主角,怎么看也不像我自己,这让我感觉很失败;琼瑶当然和我一样的,她的女主角毫不例外的全都是长发女子,所以我看着看着,眼睛就会盯住myy的长发出神,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然后就地也老了,天也荒了,海也枯了,石也烂了。
四
教室的门前是三个人合抱的古老的柳树,每到春夏之交,夏蝉总要从柳树下的泥土中钻出来,慢慢爬到树上去蝉蜕;就在晚间,我们常常到外面的柳树下去,捉住刚刚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蝉蛹,带到教室里,放在盒子里,就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看着蝉蜕的每一秒钟,我们并不惊奇,倒是myy煞有情趣,终于肯回过身来,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盒子里的蝉蜕。
她终于被吸引过来了,我们如此切近地一起看着蝉蜕,那一刻的时间永远定格,静如处子的她,就那样专注着蝉。
我根本不干抬头看她的脸,我知道我的心跳在加快,我一定是脸红到了脊梁骨。
“噢,终于出来了!”突然,我听到了她轻声欢呼的声音,我不禁望向了她——
那是一张多么灿烂明媚的笑颜,在洁白的光线下,如白玉雕塑一般的美丽,我也终于可以这么近地看到长发前面从不敢正视的脸孔,那是一张多么惊人的妩媚的俏脸,还有那长长的睫毛和灵动的双眸,娇艳欲滴的嫣红的双唇。
她突然回过身去,我顿时明白过来,我这样直勾勾的看着她,我变成什么人了?
我把蝉小心翼翼地放到外面的柳树上去,想让它成就自己的双翅,呵呵,那是我和她真正面对面的见证呵!
晚自习结束以后,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就到操场上去,就在把自己身体完全累疲的时候,还是不能入睡。
不过,我能听到她的声音也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噢,终于出来了!”始终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即使今天写文章的时候,也是清晰如斯。
就是因为这蝉蜕,我写了一篇作文,竟然被语文老师推荐到《作文通讯》发表,领到五元八角稿费的那天,语文老师隆重地为我颁了奖。
晚自习上课的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发表作文的报纸,连同位的也说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上课,我的桌子里竟赫然放着那张报纸,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对不起,我拿你的作文抄了一遍,你写的真好。myy!”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幸福,那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
五
两年后,我凭借我严重瘸腿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从此就和她分别了。
连毕业典礼的留言册上也没有留下她的任何印记,只是保留了她的毕业集体照片和那张给我的纸条,可惜在数次搬家的路中,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只当是收藏青春的记忆。
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想过给她写一封信或者寄一张明信片,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甚至连她的地址都一无所知,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她的影子还是会时时在我的脑海里涌动,有时候也会原谅自己,在青春的岁月里,谁没有那样的心事呢?
毕业了以后就是工作工作工作。
然后开始自己的恋爱,可是这场恋爱却不是我想要的。
终究,最后的婚姻是失败告终的,连同我的那些几乎座位呈堂证供的日记也成为了婚姻的牺牲品,一起和婚姻一样,在一次暴风雨过后化为灰烬。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小红无依中提起她的名字,竟然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遥远的暗恋竟然扑面而来。
小红建议搞一个真心话大接龙,说出读书的时候暗恋的对象。
“雁子,你暗恋过她吗?”小红逼问我。
我竟然脸红了,原来暗恋即使穿透了岁月,即使被侵蚀、被磨光,即使被压抑,被收藏在遥远的心底,一旦被提起,被激发,依旧泛着使人脸红的慌张。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不敢说?”小红步步进逼。
“不说我也知道,她是我们班级公认的暗恋对象。”大钟在一边说道。
“我承认,我曾经暗恋过她。”我说,“小红,你曾经暗恋过谁啊?”
“不告诉你。”小红的脸竟然也红透了。
“小红暗恋过你呢,雁子!”大钟说。
嗫嚅了很久,小红终于开口:“不错,雁子,我曾经暗恋过你的。”
原来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有青春的心事啊!
“什么?”
“不仅仅是我,还有她,”小红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读文科吗?本来理科是她的强项,可是她偏要读文科。”
“是啊,我当时也感到奇怪呢。”
“因为你啊,还有啊,我还知道,她特地去找了班主任,不仅要求在文科班,而且一定要坐在第二排。”
“为什么?”
“因为你啊,因为你一直坐在第三排中间的,班主任对你又特别好。”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哈,因为是我和她一起去找班主任的啊!”小红说,“因为因为我也想,哈!”
谜底终于全部揭开了,我顿觉岁月弄人。
“想见到她吗?”小红望着我。
“不了,其实,暗恋很美好,谁让我们那个年代只能暗恋呢?”我说。
“可是我今天来,就是想见到你的啊,听说你要来,我才来的。”
“是吗?”
“雁子,”小红望着我,“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小红的脸倏地红了。
“喔,雁子,来一个!”大钟在后面起哄了。
我伸出双手,慢慢环住了小红。
走过青春,走过暗恋,我们曾经体验过那种青春洋溢的驿动,那是一种催发青春热情的诗章,于是,我想,我们那个年代,得感谢暗恋,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和心事,我们也懂得在异性的面前表现青春的自我,我们消弭了懵懂,在情感纯纯的岁月中长大,现在想来,我们的青春没有遗憾。
现在,我可以坦然地对我的学生说,我们有过暗恋,时代不同了,表达的方式也不同——
暗恋,既有苦涩,其实也很美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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