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的房间，阳光走着猫步来。
窗外的秋仿佛一夜间就老了，而我还来不及忧伤。那株古树依然与我对视，向天空伸展着遒劲的枝干，面无表情。最后一片叶子正摇摇欲坠，想必还在眷恋着枝头，迟迟不肯离去。是不是每一片落下的叶子都有同一个愿望，在又一个春天，能重回它的树。天空是不染尘俗的蓝。空气中有轻风拂尘的声音。纵是柳败花残，满目凋敝，只要把自己放进阳光里，就会有淡淡的暖，自肌肤缓缓渗入心间。
“人生，从自己的哭声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这中间的时光，就叫做幸福。”摊开手，任阳光在掌心流淌，这一刻，开始想象幸福的样子。
其实人真是没理由苦叹幸福难觅，显而易见的、视而不见的都是幸福，前者总是别人的，后者总是自己的。也是道理而已。
记忆就象一间久无人居的老屋，垂吊着密匝匝的蛛丝，往事静止在那些蛛丝上，落满尘埃。坐于老屋的空寂里，点数指间过往的岁月，仔细分辨那叫做幸福的东西是不是会于某一个瞬间或是某一个角落，若隐若现。
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还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嘁嘁嚓嚓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有趣的童年……”
没有一首歌能如它一样深深嵌入生命，每一次哼唱都会触动心弦，牵动所有的思绪不能自持。有关童年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一颗闪亮的珍珠，总是在日后忆起时小心翼翼，怕摔碎了，怕丢失了，再也难寻难觅。
一棵老树。记忆里永远挺拔葱郁。很多个黄昏，在鸟雀归巢的远唤近啼中，在天际漫洒的落日余晖里，绕着老树飞快地跑，企望时间也快些，再快些，好盼到下班归来的爸爸，好坐在自行车前，开始对这一天的琐事喋喋不休……
一条小河。蜿蜒，清澈。顶着炎炎烈日，和男孩子一起钓鱼，晒得黝黑，再高声唱着《回娘家》接受妈妈慈爱的责备。或是冬日里在冰冻的河面上滑冰，摔得鼻青脸肿，回家却不敢喊疼。那潺潺流水汇入时光的长河，永不枯竭……
一个男孩。穿着格子上衣，总是能和我一起解出最难的题，我总是到老师那里告他的罪状，他总是在放学的路上，跟在我身后，笑嘻嘻地把石子踢到我的前面，那距离，不近，不远……
有一天，爸爸说，我们搬家吧，搬到更远更热闹的城市里去。
那辆卡车载着简单的整个家在冬日凛冽的风里呼啸而去，而我，那个九岁女孩，还来不及对身后的一切挥挥手，只在生命中的第一次离别里痛哭流涕，第一次以无可奈何的选择体验生命。
短暂快乐的童年早已成为深远的记忆，悬在岁月温馨的窗前，总是会在如此刻的这样一个瞬间，令窗后那张素净的面容为之盈盈感动，而沉醉于一种陈年的幸福。
三
同伴中的佼佼者，父母眼里的乖乖女，一路走来，无风无雨。想来现在的自己总是于街头茫然四顾，对每一个方向都怀疑，是自那时起的。方向感极差的人，容易懦弱。不会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妈妈说，去吧，孩子，那里适合你。心里不愿，眼里有泪，但无语。于是炙热的九月燃烧着干涸的希望，彷徨着，犹疑着，起程了……沉重的行囊里装满了自卑和茫然。所谓的梦便夭折了。一种等待也嘎然而止，成为心上的痂。从此背弃所有关爱的目光，远离一切遮风挡雨的，伞或高墙。
想自己竟如一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这一生要待在被操纵的棋局里，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有眼泪，怕伤了摆棋人的心。以固有的沉静待在这张棋盘上，坚守着宿命。这颗棋子的心有时候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没有合适的空间给自己生存，所以容易患上一种叫抑郁症的病。
有人试图去治愈，结果徒劳无功。你，愿意也只能这样称呼你。雨夜为我撑伞的你，乐于为我写诗的你，于我忧郁表情里揣测心事的你，在情窦初开的岁月里留恋不去的你……那双刚刚握及的手,却在羞涩与渴望之间倏然分开，从此失了相握的机缘。听说，现在的你在脂粉间里游刃有余，听说你从不把曾经提起。一些人说你忘了，一些人说在你心里。总想着会于某一日的某一条街，擦身而过的瞬间认出彼此，面色自然，款款相对。可是当日是说了再见的，再见再也不见，一过好些年。
四
“将来你的假牙可以泡在我的水杯里。”这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誓言。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最好年龄的人”。当回首已逝的那段青葱岁月，谁还记得曾许了谁执手终老，应了谁举案齐眉？我其实也不确定谁的心里珍藏着我的青春。时光的长河里，你若转舵回返，搜寻当日离别的痴情身影，空寂的河岸只能让你心灰意冷。
人们已经不再频频使用那个字，那个字在誓言里变得微乎其微。什么叫不离不弃、生死相与？没经过婚姻的人不足以给爱情下定义。更多在围城里历数春秋的人，是无奈而胆怯的。不确定爱还在不在，躲在婚姻的空壳里，麻木地“安居”。那种精神和感情上的游离状态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淡然，寡欲。参透世故也有凌厉的角度。无法诠释自己的心态。无法效仿别人活着，三十年没有学会圆润处世的哲学。即使这样，依然没有逆流的惊恐。知道背负了过重的行囊。只是会在不经意中流露怯怯的真情。
五
站在泛白的路口怅然回首，发现青春与生命已经走出了那么远。恍若隔世。蜗居在这个小城，看四季更叠，潮汐涨落。那股无可释怀的莫名情绪，总如海草纠结在心里。又极象了一只笼中的鸟，失去了仰望的方向，在安逸中滋生出些许惆怅。
一度想每天翻新不同的节目，然后落在苍白的纸上。可是很久以后终于原谅了自己的笨拙和乏味。不再试图去做什么简单而聪慧的女子，因为没有佛心。明日阳光依然，我也还是那个素衣清颜的女子，穿过那条拥挤的街，在问候声中，重复那些厌倦却要持续一生的动作和表情。只是拼命地努力，在想哭的时候能流出眼泪，想笑的时候能笑出声来。真能如此便是福。
恍惚听到风声大作。阳光也渐渐稀薄，凝眸间，最后一片叶终于从枝头松脱、飘落、翻转，离去时在空中频频回首，只有风看到了它的多情。在落叶亡去的灵魂里，听见时光的叹息。这个午后，窗前的我，目睹一片叶的凋零，恍如瞬间看完了自己整整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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