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逝,倏忽几十年成为过去。
前几天重返故乡,正好经过村小学门口,听到一阵稚嫩而明朗的读书声。如果放在平时,也许并不感到意外,但这一刻,不知怎么,突然唤醒我儿时的记忆。那个时候,是同样的声音带着我叩响知识的大门,进入到一个奇幻迷离的世界。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非常朴素的一句话,深深地扎进我的记忆之中。我依稀记得这句话的出处:《小英雄雨来》。
当记起上面这篇文章的名字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猛然省悟,原来自己是个记忆力超常的人。时间相隔将近三十年了,中间也没再提起过,那个篇名还那么清晰,小英雄雨来的形象还那么鲜明,那些和小英雄一块读书的孩子们常大声出口的那句话仍旧在耳边回荡。
当小英雄雨来和他的小伙伴们在读着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是把自己的祖国印在心里的,于是,也就有了他那些非凡的壮举;而我当时借着这篇文章再一次领略那句话的时候,也同样有着深深的感触,那感触现在想起来还依稀可辨。反倒是现在,类似的话再也敲不开我们顽固的心灵之门了。
祖国?一个久违了的词,一个不仅不再挂在嘴边甚至连心里也不愿再想的词,霎那间无意地塞进了我的大脑。而进入我的大脑的那道裂缝还不是孩子们的童音灌进来的,而是从记忆深处冒出来的。
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否还知道“祖国”这两个字,不过,我所知道的是,女儿今年小学毕业了,她的案头摆放的除了《龙珠》,便是《足球小将》,还有那本我看了半天也不知所云的《幻城》。
那晚,在昏晕的床头灯下,女儿正聚精会神地扫描什么,连我进入她的房间她也没意识到。直到我轻咳一声,才慌恐万丈地抬起头,像贼一般把一本书掖到枕头底下。
这一反常的举动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连哄带骗把那本书审出来,一看名字就吓出一滴冷汗:《爱我,你就死定了》。听这名字你就能了解个大概,再看这封面更加深了我的猜测。我并没怎么说她,在当今这种大好形势下,哪个少男少女怀里不搂着几本这样的书?令我奇怪的倒是,类似的书在女儿这里屡见不鲜,太太给她藏起一摞,过几天还能找到一堆,问之,则曰:“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同学们都看这些书。”振振有词,其大义凛然之状令我瞠目结舌。
这类事多了,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根本奈何她不得,只好听之任之。这倒使我想起一个词:嗜书如命。其实也是好事,如小时的我一个德性。不同的只是,现在的孩子更多地是接受爱情的熏陶,而同龄时的我,还不知爱情二字为何物。世事变化之惊人也如此。
我最终也没有听清家乡的娃娃们是不是也如城里的孩子这样读着爱的天书,但那感觉上似乎不像,而更像我的儿时。我也并没有走进教室看一看他们读书是时是怎样的坐姿,是不是跟我儿时一样摇头晃脑。但我想可能会是吧,因为只有我曾有过的坐姿,只有我那样悠来晃去,才能长知识,得学问。再细想也不对,那时的我并没有课桌,只有老师才有一张教桌,据说还是用棺材板子打成的,隐隐还透出股死人的味道。但那种味道,让小伙伴们羡慕的直流口水,趁下课的当儿,搬条凳子过去,双臂交叉,安静地趴在上面,享受着不知是死人的气息,还是端坐的感觉。
上课了,那条坐凳还要从讲台上搬下来,因为那是自己真正的课桌,而腚底下坐的,是一根水泥檩条,一条稍长的水泥檩条,足可以容纳四位同伴,自家带来的凳子上,摆着的是这天要念的书。我清楚地记得,我带的那条枣木凳子是全校最高最大也是最笨重的。虽说每天往来搬运有些吃力,却给我带来了无尚的荣耀,那是气派的象征,是我刻苦读书的原动力。每次读书前都要想一次,我只有用最大的声音才对得起全校最华丽的凳子。于是,那摇头晃脑里便多了份得意,得意之中便添了些自豪,紧接着,在大人们眼里,我是全村最聪明、学习最棒的孩子。
几十年,对人生来讲已算不上短暂,但不想便罢,一提起来,那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由于同龄的孩子毕竟有限,往往同一间教室里要设两个班,靠北的是一年级,获取阳光权的则是五年级。好在老师是全能手,先给五年级上数学,给他们布置下作业后,再教小娃娃们拼音。有时,一边是此起彼伏的朗朗书声,像优美的音乐,伴着另一边埋头演算的刷刷声。
老师上完课,便溜出教室,到他自己喜欢的地方去了。冷不丁想起还有上课的娃儿,便去敲吊在树上的三角钢轨。“当当当”的声音响过,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待到老师又记起了什么,同样的声音又把孩子们赶回到屋里。如果哪天上课有位伙伴呆不住了,便会顽皮地喊一声:“老师,到点了。”老师会听话地放心教鞭,冷峻的目光扫他一眼。本以为老师会雷霆震怒,结果却是一声“下课”,登时惹得哄堂大笑。
后来条件好些了,一只木钟挂在了墙上,几个月过去,心里一直老大不自在。因为明显觉得,上课的时间长了,课间的游戏短了,放学也没以前早了。失望之余不免高招迭出,记得有一次老师出去一会的功夫,回来便用怪异的眼神瞅那挂钟,口里还嘀咕着:“咦,撒泡尿,用了二十多分钟哩。”下面窃窃的笑声让他恍然大悟,但还是潇洒地一挥手:“同学们,下课。”原来,不只小伙伴们,连老师对这个一到正点就“当当”响的怪家伙恨之入骨呢。
就是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我从学习“毛主[xi]万岁”开始,融入到知识的海洋。在我的心里,人是可以神奇的,世界上也只有我们一个伟大的国家。没有任何激情,那些爱国的情愫就一点一滴融化到我心里。我的身体里埋下了“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的种子,然后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雨来,还有王二小,更有那个送鸡毛信的海娃。年龄渐长,除了这些小英雄,还多了些大英雄,那就是黄继光、董存瑞、杨根思。我不知道这些英雄对我人生的成长是否起到过作用,但这些曾经辉煌过的名字早已渗透到我的骨髓,伴我走过人间,奔向天堂或地狱。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何况,那个时候毫无风流可言。但那棺材的香氲,那光滑如玉的枣木凳子,那硌得腚生疼的水泥檩条,那口一泡尿居然可以跑二十分钟的老式挂钟,只要我愿意,都会原模原样地摆在面前。
当然,我更忘不了与之相关的朗朗书声,那是我童年里最纯美的回忆。当站在几十人面前行云流水地把几百字的长文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也成了英雄,像雨来那样人人交口称赞的英雄。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童稚的声音像一道弧线,连接起了我的现在和我的童年。而当我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的时候,我才明白,哦,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原来就叫家乡。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家乡,那是记忆里童年的家乡。我还是坐在那块熟悉的水泥檩条上,趴在那张光洁如玉的枣木凳子上,不过不是在读“我们是中国人”,而是在想,要是我小时候也可以读《爱我,你就死定了》,该是多么浪漫有趣啊!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随着一声重浊的嗓音“你把这一段背诵一下——”,大脑“嗡”地像炸裂开一样,惊出了一身冷汗。
-全文完-
▷ 进入薄云残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