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在深夜里思考问题的习惯,在思考问题的同时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抽烟与喝酒。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烟,用拇指弹烟灰,偶尔的会把烟放低,然后弯下腰去看烧红的烟头和冒起的青烟。右手握着罐装的啤酒在桌上划来划去。也偶尔的把酒瓶捏得‘嗒嗒’的响。期间,会不时的把左手的烟换到右手,把右手的酒瓶换到左手。
这天夜里,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重复着上面的动作。他开口便说,最近还好吧?记得早点休息啊,都这么晚了!我说,恩!面对他诸如此类的言语,我感觉我所有的话都在瞬间的变得苍白无力。他说,天气预报说,那边总持续高温,还习惯吧?我笑了,说,在这边都呆了快三年了,不习惯也麻木了,你们还好吧?他呵呵的笑笑说,好,一切都好。
这个男人。我在心里暗自说了这四个字。
他四十多岁,头上却有了白发,一直的长不胖。她曾经笑他说,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发福的迹象,看来这辈子该是没得享清福的命!他也抽烟喝酒,抽烟喝酒时的动作跟我没什么差别。我总以为我这动作大概便是遗传于他。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喝酒,大概不会比我早。我曾好几次想要问我奶奶,但至今也没问过。前些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一个劲的抽烟喝酒,酒喝得多了,会让我们感到害怕,虽然他喝酒醉的时候并不说太多的话,更不会摔东西骂人,有时候甚至安静得让人怀疑。喝酒后他大多去找他的朋友玩,只偶尔的会坐在花坛前面凝望着天空,以一种近乎宁静的姿态去想一些我永远无法猜测的心事。
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念完初中,那时十年动乱刚结束,家里孩子多,无力让他继续念下去,于是他辍学回家,面对着一片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年的艰辛成了他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也许就这样,他开始借酒浇愁,从缭绕的烟雾里寻找安慰,像我一样,或许我像他一样!早年我曾以为,他抽烟和喝酒很具有类似于某种豪情万丈的男子汉气概。而如今明白了,其实他是把所有的悲苦全隐藏在袅袅的烟和刺鼻的酒里。所有的不安,苦楚和企求,他用他的深情来掩埋。
我明白这些似乎太晚了,每当我像电影镜头一样的泛起他奔波忙碌的身影,泛起他抽烟喝酒时的样子,每当我和他聊天时,每当他给我打电话要我早些休息的时候,淡淡的悔恨总会时时的袭来,如果我能早些明白一些事情,如果我……
可我……
他年轻的时候不大长,个子矮矮的。为着吃饱穿暖终日的奔波忙碌。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他早年的所有。我奶奶好多次的跟我提起。每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总会扭头去看他,我确认了他身上刻有的早年的痕迹。个子长高了,黎黑肤色,坚毅的目光,宽厚的肩膀。他每次总笑着,抿着嘴。呵呵呵呵。
我对他的记忆大概是从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他和我的姑父办有一家加工厂。有时候我会坐在巷子的尽头看那挂满一巷子的预备着风干的东西,机器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巷子里不时的有外地人走过,他们总和他总有极好的关系。大多有话没话的聊着。那些人见了我总摸摸我的头说,这孩子真可爱,将来肯定有好的出息。他客气的回应。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在巷子的尽头玩玻璃球,有人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你真该为你父亲感到骄傲。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估计是傻傻的笑。在同伴诧异的眼光里,我极力的想我该为他骄傲什么,当时太年幼,不可能有别的反应,认定我该为他骄傲是因为他存了大笔的钱,因为那时我婶婶总对我说,你爸爸给你存了大笔的钱。
多年以后,我很为他骄傲。他也很为我骄傲。他有两个走出大山的儿子。在那个似乎被遗忘的村子里,人们对我们的称赞让他感到欣慰,虽然我至今一事无成,但他始终坚信我将会让他更加骄傲,我无从猜测他做这些期望时的心情,但我坚信,这便是父爱,对他的儿子,他永远的相信着。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他们不再做加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们是不愿意再干下去。他们跑到很远的地方运回大堆大堆的土豆之类的东西供给村子里的人们。有时候他会带我一起出去,这很让我的弟弟不平衡,虽然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多年后提起这些事,他总有些不平衡,认为应该带他出去,他以为那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总是笑笑说,要看外面的世界就好好的学习,以后自己去看,那样你会看得更尽兴。
没多久,他们不再做这活计了,跑到外面去打工。也没过多久,他们又跑了回来,说不再干了。于是对着一片土地耕耘至今。早些时候,他会不时的跟我们描述外面的世界,他告诉我们火车有多长多长,也许比长城还长,告诉我们外面的街有多宽多宽,花儿多艳多艳!这更激起了我们极力要冲出去的念头,如今,在外漂泊了几年,发现外面的世界花不是很红水也不是很甜,但对他当年那些虚构的话语,我总深深的感激。
他大多时候都很冷峻。这让我们感到害怕。不是因为他总严格的要求我们,总感觉他那无法猜测的内心随时都会发生些什么,于是我们小心翼翼的成长。总担心着,但担心些什么呢?深究起来,我又无从说起。只是我太年轻了,总幻想着犯点错或干些不可原谅的坏事或叛逆一下,可惜一直都不曾实现。于是我的少年时代懵懵懂懂又有些窒息的轻狂。我知道他如此方式的爱真不合乎人情,但我想,也许是他太爱我们了,于是他不顾一切。我想这该是缘于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我小时候身体不大好,据说,有一次看完医生后我仍旧昏迷不醒,在回家的路上,他预备着把我给扔掉。他似乎真的受不了了。但终于没扔,那天夜里,一位很大很大年纪的婆婆说让她试试,然后弄了个民间偏方,他打着手电上山挖药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大口大口的吃饭,并冲他甜甜的笑。劫后余生,他兴奋得过头,于是把所有的爱往我的身上扔,至今没有断过。幸好,从那以后我再没生过病,除了一年爆发性的伤寒。
有些时候,我会追忆过往的事情,虽然往事不该去追忆,活在怀念过往当中,追忆过后只有丝丝的感念。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没骂过我,只偶尔的有些想要发火的表情。我只记得他打过我一次,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估计是真把他给惹怒了。当时他狠狠的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然后我放声的哭。她站在旁边什么都不敢说。
多年来,他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做人的学习的道理,我开始听到烦听到有些看到他准备训我时我就讨厌他。他说得多,真的让我反感,我一直都以为只有那些说教的人才会如此的不厌其烦,这分明就是在催眠我的心灵。我想,人总得犯点错,况且是我。在我看来,摧残身体比折磨灵魂要舒服得多,可他一直都不明白我如此的想法我也从不敢告诉他。但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冲他喊:你揍我啊!估计只要我喊出来,他准会揍我。但我终于没喊。早些时候是不敢喊,如今却发现感受这种窒息的温暖其实也是一种幸福。这世界,他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心安,毕竟血脉里流的终究还是他的血!
时间转到高三那年,寒假里我们大帮年轻人和人打架,在那次动用了长刀、钢管的打斗中倒下来的却是闻讯赶来的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他。躺在医院里,他什么都不说。我总坐在窗户边张望着这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张望着闪烁的霓虹。预备着他训我,我想只要他开口,那么我就不转头,至到他说完为止。殊不知,他说去上上网吧!和朋友聊聊,呆在里面实在是太闷了。我没有说话,依旧坐在窗户边往外张望。他又说,那去看看电影吧,或者出去走走,吹吹风总行吧?我转过身,冲他微微的笑笑,然后一句话不说的走出了医院。我真怕呆在里面我会哭出来。那些日子里我整日整日的呆在书店里,看看书,或者跟老板漫无边际的聊些跟书籍毫无关系的话题,或者跑到郊外那荒芜的的足球场,躲在漫无边际的荒草丛里仰望天空。时间没有了边际。
他的宽容,仿佛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弥漫与伸展开来,让所有的情节所有的记忆瞬间的败落下去。以后好久的时光里,他那寥寥的两句话总牵动着我的情绪。我总听见自己对自己说:想个方式来纪念那段光阴吧!
可至今,我依旧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纪念那段时光那些心情。再者我也不大想去纪念了,也许是有些东西根本就不适合纪念。不是无从纪念,而是需要背负的太沉了,所以我干脆就不去背!
考上大学那一阵子,他非常的开心。拖着忙碌的身影孩童似的开心。虽然我考得如此一般。他总这样那样的为我忙着,我告诉他所有事情我可以做好,不用如此的为我奔忙,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呵呵的笑笑,其实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没有长大。他坚认我依旧不能照顾好自己,远走他乡,总会让人牵挂,有些事情他亲自去办或许会少些担心。于是我不再说什么,任由他忙着,只是他做什么,我总在他身旁。
离家那天,他们送我去车站。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要了大瓶的酒和我堂哥沉沉的喝着。一句话不说。把酒杯在桌上划来划去,虽然我知道这是个习惯的动作,但我相信,那时候他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太多的心事。上车前,他给我买很多很多的东西,担心我在路上饿着。我什么都没说。前天烧几本以前写的日记的时候,不经意的翻到这一页,早已浸了潮晕的字迹记下了我当时的心情。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准备和他说很多话的,但当他从月台上买回大袋的橘子后,我突然的不知道说什么,仿佛担心所有的言语都会成为无话可说的借口。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于是我冲他笑笑,然后蹲下身细数泛黄的枕木。
火车鸣叫着离开,透过玻璃窗,我看到雾蒙蒙的月台上,他轻轻的挥着手,冷风吹过,他的衣角扑扑的翻动着。九月份高原的夜晚,已是寒气逼人。
那天,我的耳里总充斥着隐隐的风声,仿佛有人在对我轻语。迷茫的雾气像是从天上泼下来,淹没了我的迷茫的双眼。好久以后,我堂哥告诉我,在他挥手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的流了下来。整个晚上他只说了一句话:他长大了,该独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上大学至今,他再也不跟我说这样那样的我认为不合人情的理论。仿佛我真的长大了一样。偶尔说点,至多也是不要跟人吵架,好好学习,多交朋友,多点仁爱之心之类的话。若是碰到什么关于我的或者某些不大确定的事情,他总以商量的口吻来问我。我总说,没必要问我吧,你自己不也可以决定吗?他总说,说吧,说吧!然后我们小孩子一样的争论,然后一起呵呵的笑。弟弟考上大学后,他的心似乎换了另一个世界,装的是更多的无法隐瞒的欢喜和骄傲。于是我试着和他开玩笑,打电话的时候,会偶尔的和他幽默一把。他总呵呵的笑。
如今,他似乎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来问我,我说行,他便义无返顾的去做。我说,不大好吧!他便认为不行。有时候,我感觉他小孩子一样的,很给人一种时非人非的错觉。
年前寒假回家,他似乎有些老了,头上有了白发。他弄来些首乌之类的东西泡在酒里。她跟我说,他认为头上长白发该是缺了某些元素。然后她笑笑说,我才不信呢!跟他闲聊时我差点就问他,是否真的相信那是真的!最终还是没有问,想起一位搞摄影的长辈,某次我对他说,您长白发了!他摆弄着他的相机,淡淡的说,白发跟眼角的皱纹都好似影象,只不过是拍摄到的画面。最珍贵的东西其实一直都藏在画面的背后,那需要用心去感受。
是啊,我又何必去追问呢?所有试图去证明那些早已感知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刻意寻找的无聊。仿佛你吃一个梨,你明知梨心是苦的却还要去吃,并且还自豪的说,看,我没有把心扔掉!其实这梨心你吃与不吃根本无甚区别,既然你已经感知到了,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依旧抽着烟,喝着酒。实在是讨厌自己这样愚笨的记录,记了这么多,可他的爱,他的感情,他的温暖却根本不曾触及。不时的翻出的总是他抽烟喝酒时的动作,对于他我感到愧疚。难道对于他,他所给我的,我所感知到的仅仅如此吗?难道爱真是无法记录只能用心去感受?
但,他给我的,我本该看清楚的。想起前不久他给我打电话,恰好他的号码被我不小心给删掉了。手机屏幕上135的号码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那边没有声音,现在想来,他准是期望着我甜甜的叫一声:爸爸!可我没有!我清楚的记得除夕那天晚上,和他漫无边际喝酒的时候,他非常顺畅的说出我的手机和我宿舍的号码!
感觉自己好可怜。像是个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有些时候我开始回避他,甚至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坐在阳台上,看着阴冷的白色的灯光,我开始怀疑自己,开始怀疑这一个矛盾,开始怀疑是否是我现在想得太多还是以前想得太少。生命中有太多的爱与被爱,我默默的接受他的爱,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到二十一岁的今天。从不曾间断过。
坦诚的说,我爱他,但我怀疑我是否爱过或者我所谓的爱能否称为爱。
好多时候,对于我而言,爱其实都没了定义。
想起余杰《火与冰》里的一段话:
当我求学北京后,母亲每天都关注着北京的天气预报。父亲说,看北京的天气预报是母亲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在蜀中的母亲居然能像把脉一样的把出北京的体温。而母亲至今没有到过北京。北京1000多万的人口中,母亲只认识他的儿子一个人。
关于爱,没有比这更好的定义了。
而好多时候,对于他和她,爱的定义又太多了!
感觉自己欠他的太多了,想起一句话:上半辈子我欠他的,我用下半辈子来还!庆幸我还年轻,才二十一岁。他给我的,关于感情,关于温暖,关于爱。我用一辈子去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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