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林趴在阳台上,身子向前倾着。
陈杰喊道,别想不开,现在死可不划算。王林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你他妈的才想死!
其实王林那会儿真的有种死了的感觉,他刚失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掉队的孤雁,受伤的翅膀掠过猎人的肩头,随时准备闭上绝望的眼睛。这是他第五次被女人拒绝。短短的两年中,五次被人拒之千里,王林感到自己的尊严一次一次地被人剥落,心底无限凄凉。而这次汪方的拒绝更叫他痛彻难当,回宿舍后蒙头大睡,床随着人一起颤抖。陈杰在一旁哈哈地笑,不要那么古典好不好,让人酸溜溜的难受。
王林心里操了一声。汪方拒绝我,还不是因为你。陈杰是中文系的高材生,文章刊遍了大江南北,不少女生爱慕他。王林几次在教室里看见汪方挨着陈杰,两人说说笑笑,汪方的眼里有那么点意思。王林恨得牙根痒痒。
王林痛定思痛后,决心暂不涉足爱河,专心读书。于是除了上课,他就去图书馆。王林觉得自己急于谈朋友,是受了文学作品的诱导,就不再去书库借小说了。他在阅览室里晃来晃去,很快地看完一本杂志,又换另一本。阅览室的座位很拥挤,他这样频繁地走动,身边的女生就有些不耐烦了,她用眼睛白了他一眼。王林看见了,心紧了一下,这女生好漂亮!他若无其事地照旧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看着,用余光时不时地扫女孩一眼,女孩的剪影在书上弥漫开来,一个个文字幻成了她的嘴、她的眼、她的秀发,他看见女孩在对他淡淡地笑,向他招手,他伸出手捉住,多么光洁滑腻的纤手啊!
你干什么!
王林看见女孩满面怒容,很多人都朝这边看来,他才知道刚才抓住的是女孩的手,脸一下子红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女孩腾地站起来,还了书,向外走去。王林看到周围的人都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心里格登一下,莫非他们把她当成我的女朋友了,这样一想,身子就离了桌子,跟着出了阅览室。
王林并不敢追上去,他的胆子很小,或者说他怕再次受到伤害。他站在报栏前,目送着女生回到宿舍。他摸摸那似乎还带着女生体香的右手,一路幻想着走向寝室。
寝室的几个人正在吃香蕉。林华指着陈杰说,他又上了《人民日报》,请客!陈杰得意地扔给他一根香蕉,王林说恭喜恭喜,这下又有女孩来追你了。陈杰嗤了一声,安慰地问道,怎么样,有新目标没有,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王林笑了笑,出了门。
尽管陈杰是中文系公认的才子,但王林瞧不起他,什么狗屁文章,也值得这么炫耀。他对这类报刊上的应景式的快餐文字,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是才子,发一二篇小说、散文或者诗歌给人看看,我才服你。不过他对陈杰那种锲而不舍的写作精神还是挺服的。陈杰是校报的主编,还是众多协会的理事,上课除了签到以外,就是趴在桌子上写写写。一些老师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仅仅是系里的主任、辅导员在大会上一再表扬他,说他是中文系的骄傲,不过末了又强调功课的重要。这时候王林比看不起陈杰还要看不起系领导。王林的志向是当一名作家,写出惊世骇俗之作。报纸上的豆腐块,他才不屑写呢。可王林直到现在也没有写出什么作品来,除了有两首诗在《诗歌报》上发表外。他因此也得了个“诗人”的封号,一些女生人前人后地叫着,叫得王林好不舒坦。可王林发现这些女生尽管叫得亲热,就是没一个人敢亲近他。王林私下问了一位女老乡,她告诉他那些同胞嫌他太瘦弱,又笃实,还说一个让王林大吃一惊的原因——好色。天啊,我几时给她们留下了这么个印象。王林悲哀地仰天长叹。
晚饭后,王林趴在阳台上看底下的风景。那下面是一块空地,空地的另一头是女生宿舍,这些天之骄子们在这个时候都爱上这儿遛达,打羽毛球、乒乓球,或者找个石桌坐下来谈情说爱。王林的目光在这群男男女女中逡巡。
“王林,下来打球”,王林听到有人在喊。他循声看去,看见陈杰和一个女生在打乒乓球。那女孩把头抬起来扫了一遍,可能没发现王林。王林这下看真切了,她就是在图书馆碰到的那个女生。心头一阵窃喜,整了整衣服,又照着镜子梳梳头,喷了香水,调整面部表情,精神抖擞地奔下楼。
陈杰朝他打个唿哨。这下女孩看到他了,脸一下子沉了,对陈杰说我还事,先走了。王林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女孩看也不看他,横摆着两手,快速离去。陈杰对王林耸耸肩,笑着吐了吐舌头。王林没好气地拿起乒乓拍,对陈杰一阵横抽猛打。小小的球在两人之间左闪右躲,大声地呻吟。
陈杰说,她认识你?你俩之间有故事?王林便把图书馆的事告诉他,陈杰听了哈哈大笑。陈杰说,她跟你还是老乡哩,电教系的。王林就问他怎么认识的。陈杰说她是我一个老乡的室友,上街碰到她们,见女孩长得漂亮,上前搭话就熟了。王林问她叫什么,陈杰说这我可不知道,有本事自己追去。
王林刚回到宿舍,在阳台上看到那女孩朝图书馆走去,王林又把自己修饰一番,去了图书馆。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孩坐在上次的位子上,不过她旁边都没空位子。王林拣了个能看见她背后的座位,这回女孩看了一会儿就离去了,王林看清了她手中的牌子——34号,隔了会儿,王林在登记处多看了两眼,确认她叫潘红,心满意足地进了书库。他要借一本徐志摩的书,研究一下他写给陆小曼的情书,怎样将一点相思渲染成漫天的情语。
徐志摩果真是个情圣,篇篇都写得那么荡气回肠。王林试着给潘红写一篇,无奈没现实基础,句不成篇。他写了一封又一封,撕了一次又一次。陈杰一旁暗暗发笑。
一天陈杰说,王林跟我去一个地方。王林问哪里,陈杰神秘兮兮地说你跟我走就行了。王林答应了。他与陈杰其实是好朋友,尽管有时看不起陈杰的文章,但有什么话他都跟陈杰讲,陈杰有些小秘密也跟他说。王林觉得陈杰年龄虽比自己小,可在人情世故方面比自己圆滑得多,对他往往言听计从。
陈杰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小饭馆。汪方在那里等着,见他俩笑着打了招呼。入座后,王林说你们谈恋爱用不着拉我作灯泡。陈杰说今天的主题是你,汪方有些话要对你说。王林想这算什么,你有话对我说要他作陪。拿眼挑衅地望着汪方。汪方说我上午在《心理世界》上发现了他的一篇文章,敲他竹竿,想不到他还请来了陪客,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陈杰狡黠地笑笑,倒了酒。“来,为今天我能请到周文的两位高足而干杯”。(周文是他们的写作老师,在课上对王林和汪方多有赞扬)三人一饮而尽。汪方说,王林,这些日子我看你有些形销骨立,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吧。王林顺势说,还不是因为你,人家话还没说出口,你就端起公主的架子,叫人好不伤心。哎哟哟,瞧你说的——汪方娇艳地一笑,给陈杰抛个媚眼。汪方说,你其实是还是不错的,只是我喜欢陈杰在先,不然说不定会喜欢你,女生都说你很有才气,人也长得清秀,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诗人。不过,以后你看女生时,可不要那么执着喔。
王林陈杰对视一笑。王林心里骂道,不就是说我好色么,直说得了,拐那么个弯,说话不累么。陈杰说,你们女生实在是误解他,我是他朋友,我知道他那样瞄着人家,是表示在专心听人说话;在看漂亮女孩的时候,那眼神告诉我们,他在欣赏,一个漂亮的女孩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是男人都会欣赏。汪方不可置否的笑笑。
饭后,汪方提出到山上走走。陈杰一把抓住王林的手,对他眨眨眼睛,王林只得跟着。出学校的后门就是一条公路,公路对面是一条进山的人行道。秋日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有种痒痒的感觉。王林发现陈杰尽拣偏僻的地方走,一路上几乎没碰到人,两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在了一起。在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三人坐下来,汪方靠在陈杰的怀里,闭上眼睛,那睫毛却像睁着,寻找着陈杰的嘴唇。王林离了两人的位子坐着,别过脸去,忽地又转过头,他看见陈杰在吻汪方,两条舌头发出嗒嗒的响声,汪方的脸在这一刻有点变形,王林觉得她很难看。王林说,你俩继续玩,我给你们望风去。点上一支烟准备走开,陈杰腾出一只手示意一下,王林就等了等,半支烟的功夫,两人完事了。陈杰对汪方说,你不是说他还有点可爱么,他很喜欢你的,你吻吻他吧。王林看见汪方眼里露出圣母的光芒,看看陈杰,又看看他。王林诧异极了。我还是走吧,说完快步下了山。
王林在宿舍里心不在焉在看着书。陈杰回来了,一脸的疲惫。陈杰说怎么先回来呢,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王林说,我明白什么呀。陈杰摇摇头,爬到王林的上铺躺着。当宿舍里只剩下两人时,陈杰关上门,从床尾拿出一条裤衩,王林看见那上面红迹斑斑。
“上个星期五,在‘小世界’影院的包厢里,我把她干了,想不到她还是个[ch*]女。”陈杰得意地说。不过她挺烦,隔三差五地约我,今天我把你捎上,就是想让她明白,我不是那种沉溺于情色之徒,我的时间没那么无聊。
狗屁!把人家玩了,腻了,想甩掉。
王林很奇怪自己这么平静,以前不是喜欢过汪方么?现在有人跟你说这种事,自己居然激动不起来。
说实在的,我挺羡慕你,你可以为一个女孩高兴,伤心,痛苦。即使那滋味不好受,但我想,一生中能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也算是幸福的了。可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时,尽管有时心里涌起过冲动,“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脱口而出,但一转身,她穿的什么衣服我都不记得了,所以我要放弃她,像你一样不断地寻找。唉,也许一生都不会找到。
陈杰这么说,王林觉得他有点像自己了,只不过层次有差别。一个连女生的手也没有牵,一个已经上了床。陈杰又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脸皮太薄,和女生说说话都红脸,胆子这么小,思维就会停滞,女孩子对你自然就觉得没趣了。不过,你也不能整天沉迷这上面,总得做点事,像我,尽管写的文章不上你法眼,但找工作时,这会是一个筹码。所以我劝你,发挥你的优势,多写点,总会有好处的。王林一迭连声地说是是。
一天,王林碰到了潘红,恰巧她一个人,王林上前道,潘红,那天在图书馆我不是有意的。他见她瞪着眼睛,又说,不管怎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潘红不说话,顾自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双手横向摆动,而且走得很快,看上去有种天真的味道。王林追上去,边走边说,听陈杰说你是蕲州人,这样一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听说是老乡,潘红顿了一下,问道,你是哪个地方的?
县的北面,达城。听说过吗?潘红摇摇头。就是浠水、英山和蕲春三县交界的位子。潘红还是摇摇头。
王林说,你不知道达城,我可知道蕲州,那儿有个李时珍陵园,还有个雨湖,和一段古城墙,对吧?潘红点点头。
王林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人已到了男生宿舍,只得说再见。潘红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一头飘逸的长发在肩头荡来晃去,好看极了。
王林回到宿舍,心头还想着刚才的情景,潘红那不瘟不火的脸给了他勇气,他感觉她还是一块[ch*]女地,风景和荒芜并存,她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地在召唤人来开垦。这样想着他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成为[ch*]女地的开垦者,他似乎听到那片土地在发出快乐的呻吟。陈杰看到了王林脸上的笑意,问道,碰到潘红了,说了话?王林嗯了一声。陈杰就给王林出主意了,这次再也不能像前几次那样,畏畏缩缩的,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大胆的表白。脸皮一定要厚,死缠赖打。
第二天王林在图书馆又见到了潘红,潘红也看到了王林,冲他点点头。这次两人都呆到图书馆收班的时间,一前一后的出了门。王林说,今晚看电影好吗,奥斯卡影片,《阿甘正传》。
潘红侧过头看了王林一会儿,笑了笑,说我今天可能没空,你找别人吧。横摆着两手快速地离去。
可能没空,这么说还有希望了。王林冲着那妩媚的身影得意地笑了。
晚饭后,王林去了女生宿舍,在入口处同守门的女老太磨蹭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被放行。王林走着走着心通通地跳了起来,原先想好的话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及至到了门口,人都有些哆嗦。王林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静地扫了一眼室内。有个女生发现他了,你找谁?她问。潘红在吗?王林小心地说。这当儿他看到了潘红,她疑惑地望着他。
潘红,他轻轻地叫道。
女孩们都朝他看去,他脸上腾地升起一片红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脚步向外挪了挪,鼓起勇气又看了潘红一眼。潘红终于走了过来,有什么事吗,她问。
电影,请……请你看……电影,他艰难地说。
潘红笑了。
王林觉得她笑得太响,他的勇气在这笑声中一点点泄去。他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发现它在发抖。王林几乎没有听见潘红在说什么,就匆匆地下了楼。
王林恨死了自己,他没想到自己在女生面前会这么窝囊。他不敢想象潘红应邀后自己的熊样,那一定让她很看不起。算了吧,还是老老实实地看点书,写点文章。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坐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望着那一双双的情侣,王林悲从中来,右手不自觉地写了起来,他很快地就写好一首诗。
秋天落叶飘零
鸟在寻找栖满叶子的枝桠
爱情鸟你拣尽寒枝
可有落脚的胸膛
站在阳台上看你
心与伫望落寞地排在一起
守候梦中的身影
定格成心中最后的一片绿叶
……
二
11月份,是大三学生实习的时候,王林和其他的十一个人被分到一多县。十二个学生,一位老师,和他们的行李,塞满了一车。颠簸了二三个小时后,到了该县北郊的望城实验中学。
一行人被安置在离学校500米的福利院。这是一幢两层的房子,每层有十间房。一楼住着一些老人,二楼却只住着两户人,其中有一户还是望城中学年轻的男老师。王林他们理所当然地住进了二楼。6个男生分住两间,6个女生也分住两间。带队的林老师是一多人,离家近,乐得往回跑。
6名女生中有两个是本地人,她们向大家兜售家乡的风景名胜,什么闻一多纪念馆呀,白石山呀。两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把大伙说得心痒痒,都说后天一定要去玩玩。
第二天他们开了个短会,校方主持。无非是欢迎、感谢、学习、多提意见之类的客套话。最后林老师宣布今天休息,明天正式实习,大家同呼万岁。林老师在学生的强烈要求下同意带他们出去玩,一行人兴高彩烈地去闻一多纪念馆。闻一多纪念馆平时少有人来,一时间来了那么多客人,把管理员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地介绍。
在正厅中央,是闻一多的巨幅画像。满脸络腮胡子的闻一多叼着烟斗,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他的身子浸在篆体的《死水》里,几根红烛在周围燃烧着。这幅画面强烈地感染了王林,他久久地盯着画面,耳边响起他激昂慷慨的演讲,王林的心再一次被自己幻想的声音所激动。
这次游玩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王林发现有两对男女已走在了一起。回来的路上洪叶和水强的手牵在了一块。黄金和郭梅亲密的样子让人怀疑他们是一对热恋的男女。王林被他们刺激着,越发想念潘红,缩在被窝里给她写情诗。王林写诗的样子的很痛苦,心里的苦吟形之于脸上,叫人看了好不可怜。有了这个开头,王林每晚都要给潘红写一首诗。王林被自己的诗感动着,他情不自禁地把诗给同宿舍的人看,他们无一例外地叹赏一番。
王林和郭梅一组合教一个班,每人教授两课。这样交流的机会就多了,王林发现她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开得起玩笑。郭梅有时不经意地把头发拂在王林的脸上,又有意无意地和他挨得很近。王林觉得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揽她入怀。他克制着自己,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一天,他们想起要聚餐了,于是十几个男女围坐一桌。王林看到黄金的手放在郭梅的腿上,郭梅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王林很难受。黄金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把苏轼说成是唐朝人的不学无术之徒,一个尖嘴猴腮的有点臭钱的家伙,居然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女生腿上。王林有点气愤的望着郭梅。这时,他看见了郭梅的目光飘了过来,失落,哀怨,还有一丝风尘。王林一言不发地望着这群热闹的男女,心中无比落寞。
饭后,王林一个人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缓缓走着,口里含着一支烟。一路上不时有人朝他看过来。王林想自已有被注意的理由,一个刚满20岁的年轻人,斯斯斯文文,还戴着眼镜,却满脸忧郁的叼着烟独行。王林走着就到不远的县城里,这是一条既不热闹也不冷清的街道,有几家理发店和做小生意的。在一个转着霓虹灯的理发店门前,王林被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叫住。小兄弟进去洗个头吧,很便宜的。王林正准备拒绝,这时看见了里面有人很像潘红,于是就进去了。
让她给我洗吧,王林对那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说。
没问题。
王林在摘掉眼镜之前,将那个很像潘红的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一样的发式,一样的身材,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些沧桑。她的手在王林的头上很轻的搓着。胸部有意无意在王林肩头拂来拂去。王林的脸有些红了,想起了潘红。他的身子激动起来,也有意无意将肩膀向后挺了挺,一下子就触到了一片柔软的东西,身子不由得软软麻麻,眼里像有什么东西要迸出来,两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一旁的女老板将一口烟喷到王林的脸上,懒懒地说,兄弟,要不要玩一下,这个妹子对你可是有意思很啊。王林涨红了脸,直了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洗完了,王林就从两个女人的屋里飞了出去。
哈哈哈,身后响起了轻佻的笑声。
王林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心头不停的晃动着那柔软的胸脯,轻薄的笑声,他极力想从臆想中摆脱出来,就来到了人多的夜巿上。这里有很多地摊,叫卖各种便宜的杂货。
王林假装买东西,和摊主有一句没一句讨价还价,直到这里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王林才拖着无聊的身子往回走。快到福利院的时候,王林看见从山上的小路上走来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王林闪在一旁,两人走近了,他听出来了,是洪叶和水强的声音。王林心头酸酸的,同时又兴奋起来,凝神细听。她说我们晚会再回去。王林第一次让实践证明了什么叫嗲。水强则说再不回去会让他们生疑的。
你怕了?
一阵无语。王林借着淡淡的灯光看过去,两人在接吻,身子几乎合二为一。王林看得难受极了,欲走不能,正为难时,却见两人分开了,一先一后的进了屋。王林又呆了会儿,抽了一支烟,这才进屋。他听见水强在床上已发出鼾声,不由得佩服他的心理素质,怎能这么快就能入睡。王林将他俩在学校的情况回忆了一番,觉得在此之前并没有恋爱的先兆,水强更是难得和女孩子说一两句话,怎么一到这里,短短的几天两人就如胶似膝。洪叶并不漂亮,水强也不是那种一眼就能吸引女孩子的男生。两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王林一时想不明白。他想起今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很像潘红的的女人,不由得摸了摸了脑壳,头发里似乎还留有淡淡的余香,女人胸脯软绵绵的撞击,让他这个从未挨过女人的人回味无穷。
她要是潘红该多好啊。她要是潘红该多好啊……王林喃喃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王林看见水强他们并没有像昨天所说那样避人耳目,同出同进,像校园的情侣一样一同进餐。王林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水强的眼神,他发现水强在看洪叶时,眼里并没有异样的光芒,甚至有些空洞;而洪叶看他的目光则是湿湿的,粘稠的,像镜片上的的水雾,只要呵一口气就成。有时,他们在宿舍里当着众人的面亲昵的挽在一起,那样子就像两个弊脚的演员在扮演一对柔情蜜意的情侣。王林一看到他们就觉得有些好笑,这也叫爱情,一对情色男女罢了。
实习时,王林他们的任务很轻松,每天晚上大家不是在闲聊,就是打扑克,或者在福利院的会议室里跳舞。王林对种西化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在学校里就不大参加舞会,尽管在那里可以遇到很多美女。在这里硬是给他们拉着加入其中,6个女生中他只对郭梅印象较好,于是就和她跳上同步,由于曾看见黄金和她在餐桌上的样子,王林喉咙里像塞着什么东西。
郭梅笑着说,怎么老拉着脸,嫌舞伴不够漂亮是不是?
“当然不是,我要小心地看着自己的脚,怕踩到你。”
“想不到你还挺幽默。”昏黄的灯光下,郭梅的目光迷离地望着王林。手用力地贴着王林的腰。
王林心想,即便你和黄金没什么,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时不会对别的女孩子产生兴趣。
实习的第一个星期,主要是听当地的老师讲课。第二个星期便要上讲台了。王林教的那课是《听潮》,从开始到结束,他只用了半个小时,余下的时间他不知干什么,只好叫学生自己读书。下课后,他虚心地向该班的教师请教。那老师从教学目的,教学步骤,教学方法等方面娓娓道来,直听得王林一头雾水,呵欠连天。他向那教师说,昨天没休息好。对方赶紧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王林是不能休息的,他们有纪律,白天实行坐班制,不到时间不能回宿舍。王林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办公室里的同学埋头备课,改作业,对这些一点不感兴趣。这节课后王林就没有再上讲台,都是郭梅在讲,他在教室后面听。有时他和郭梅一起讨论一下授课的内容,往往说不上几句就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说,就依你的吧。郭梅说,我的大诗人,你要是把你写诗的一半灵气用在教书上,学生们就获益匪浅了。
王林心里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书教得好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教书匠,一个月累死累活就那几个钱,没名没利,可作家就不一样了,不仅名利双收,还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王林已暗地里写了好几十万字,什么体裁都有,都是在图书馆里完成的,上课的时间就构思或是看书。有时一天就能完成一个短篇。在陈杰的推荐下,王林的十几首诗在这个小城的晚报、青年报以及电台上发表了。有一回,他班上的女生对他说,王林,我们听见电台播放你的诗了,真是美极了,优美的诗配上动听的音乐,叫人好感动,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王林着实得意了一回,心里不时涌起甜蜜的幻想,他好像看到了潘红的笑脸在一次掌声雷动的作品讨论会上溢满了幸福的泪水。
三
度日如年的三十天终于结束了。王林迫不及待地上了车,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迫不及待地奔上五楼,趴在阳台上,朝女生的宿舍张望。
“心与伫望落寞地排在一起
守候梦中的身影”
诗人,回来了。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
王林一看,是陈杰。两人久未见面,都有些欢喜。相互问了实习的情况,王林跟他讲了水强和洪叶的事。陈杰丝毫不以为怪,他哲人般地说,这是他们毕业前的祭礼,为大学三年无所依附的灵魂和身体找个归宿。
“以后呢?”
“没有以后,毕业后两人奔东西,甚至会忘了对方,只是为了给这段时光留下可供咀嚼的模糊而酸涩的回忆,才不会辜负校园和自己的青春。”
王林想起水强那空洞的目光和洪叶故作深情的眼神,认为陈杰说的是对的。
你和汪芳怎样?他问。
“已不经常见面了,我要开始找工作了。坦白地说,不是找,而是挑,我正为难呢,你说青年报社和市教委,哪个更好一些?”
王林有些瞠目结舌,不是为这两个叫人欣羡的单位,而是为自己目前的心态,他还没有为未来作过任何打算,人家却已高枝在栖。
王林有些懊悔这几年的荒唐。
“哪个好?”
“我真的不知道,你其实是很有意见的。又何必问这个,来刺激一个到目前为止工作还没着落的人?”
“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我是真诚的征询你的意见。”
“去市教委当官吧,以后我们这些鸡犬好跟着升天。”
王林拿了借书证去图书馆,在潘红常坐的位置的旁边坐下。可是到了下班时间仍不见她来。他只好怏怏而回。
又去图书馆守候佳人了吧?陈杰嘲讽地说,贿赂贿赂我,我告诉你。
你快说,求你了。
唉,像你这种为爱而生的人现在可真成了稀罕东西。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生一起出去了,估计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你怎么知道她明早回来?王林心中一沉。
我曾看过一回。那个男生我认得,是体育系的。
又是体育系!校园里的鲜花都叫他们摘完了。
王林不明白为何女生老是喜欢体育系那些五大三粗的不学无术之徒。
兄弟,好好练练你的身板,你那瘦削的肩膀怎能依香偎玉?
王林没有再理会陈杰,他草草地吃了晚饭就睡了,可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老是飘荡着潘红俏丽的身影。
第二天王林很早就醒了,一看时间才6点钟。王林觉得身上很不舒服,就拿了开水瓶去锅炉房打水准备洗澡。转来时,他听见陈杰很大声音的咳了一下,他一抬头,陈杰用手示意他朝后看。王林一转身,差点就要叫出来。他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怔怔地望着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那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潘红么!她脸色羞郝,眼睛凹陷,头发零乱,一身疲惫,慵懒。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王林一眼,似乎觉得他这么早打水真是好奇怪。她走过王林的身旁时,王林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对了,他想了起来,就是那个洗发妹的味道。王林被这味道包围着,晕头转向,恍惚看到了一大片粉红粉红的花瓣在微雨中飘向青草地。他无比忧伤地望着花瓣在雨中纷飞,眼泪从悠深的记忆里漫了出来,在悲伤的衣襟上抽搐着。
足足一支烟工夫,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儿,看着那刻骨镂心的背影从世界里消失。
王林——陈杰在楼上喊了起来,那声音充满了同情。
诗人脚步虚浮的向楼上走去。
陈杰接过开水瓶,将他的毛巾,肥皂,脸盆都找出来,放在王林面前,拽着他向盥洗间走去。
别这样好不好?陈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一个还没说上几句话的女孩,伤心成这样,值吗?
王林木然地擦洗着身子,像在洗一件与自已毫不相干的东西,那东西,好脏,好乱,似乎要用一世的时间来清洗。陈杰在外面叫了起来,王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呀?王林有气无力地应着。
麦郎家。
一听说是麦郎,王林陡地来了精神。麦郎是这个小城的诗人,还是市作协的作家。王林经常在这里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他的作品。他兴冲冲地问陈杰去那里干吗?
陈杰说在青年报社的记者和麦郎是忘年交,而那记者又和他交好。记者说麦郎要搬家,要他带几个文学青年去帮忙。
王林马上帮陈杰推荐几个人,接着两人就挨个去找。大伙一听是去麦郎那儿,都有些兴奋,想一睹作家的风采。
8点钟时,记者开着一辆面的来接大家。在车上,王林一路无语,看着窗外低矮的楼房和狭窄的街道,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好感。它没有大地方的那股喧哗,到处飘散着绵延了千年的古朴书香。这实在是一处适合读书的地方,站在王林的宿舍阳台上,前眺是浩渺长江,后望是郁郁青山。800多年前,一个浑身疲惫的诗人在这个小城镇留连了四年,临水踏山,感人事之沉浮,叹历史之沧桑,写下了一词二赋,烛照千古。这以后,鄂东南的文人骚客、仕贾商贩莫不趋之鹜之,遂成鄂东南文化中心。千百年来,书香古韵已浸染了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整个城市氤氲着淡淡的书卷气。王林就是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喜欢文学和诗歌的。三年来,他为之不断努力,并小有名气,这给他增强了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跋涉的勇气。他很希望能得到名家的点拔和提携,现在机会来了,他不由得心潮翻涌,兴奋不已,早上的沮丧已一扫而空。
车子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停了下来,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朝记者招手,这就是麦郎,陈杰说,和你很像吧。
他拿出烟来要发给我们。陈杰摆摆手,说我们学生不吸烟的,赶快动手搬东西吧。
这是一幢破旧的四层居民楼,麦郎的家在顶层,二室一厅,除了一些必备而简陋的家当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书了,已经一匝匝捆好了,填满了半间屋子。王林力气小,拣了两捆较轻的书拎着下楼。来来回回几趟中,王林看清楚了这是市文联的房子,住的都是文化人,是所见的最差劲的建筑之一。他问陈杰,麦郎要搬到哪里去?
是他老婆单位的房子,那女的就在我们学校侧门对面的烟草局上班,矮矮胖胖的,是里面最丑的一个。
你怎么这么清楚?
这城市有点人气的单位哪一家我没去过!别忘了,我是青年报的特约记者。
麦郎的新家在公园的旁边,一幢房子的二楼。背山面湖,清雅幽静。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进了屋,轻轻地放好东西。王林看到麦郎的脸上的神情有些紧张,他似乎比大家还要小心,仿佛进的不是自己的屋子,而是一个尊贵客人的豪宅。这是个三室二厅的房子,外带一间小小的暗房,是放杂物的。麦郎授意我们把所有的书放在暗房里。堆完后,刚好剩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麦郎并没有留他们吃饭,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匆匆离去。
王林还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不只为这。
陈杰说,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思么?王林点点头,说是不是坚定了去市教委的决心。陈杰拍着王林的肩膀,以仙人指路般的口吻说,兄弟,赶快活动吧,找一个好一些的单位,不要到时候你买本书的钱都没有了。王林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
四
王林的姐姐在武汉多年,已有一些社会关系,在接到王林托她在武汉找份工作的请求后,立马活动起来,不久回话说可以将他弄到省城来,不过是郊区,问王林去不去?王林想这总比回到山脚下的家乡好,就同意了。
工作有了着落的王林在毕业的前两个月无事可做,他又想起潘红。这回他先在图书馆旁边的阅报栏前看报,专等她出来,装作很偶然碰到的样子,上前和她搭话。
老乡,还有好心情看书啊,工作找到了吗?
听说你高就了,恭喜啊。我哪有你这般运气,还得回老家,哪儿来哪儿去嘛。
潘红说话的样子有些调皮,一双大眼睛闪闪的,透着一股清纯。王林很难将她和前些时碰到的那个疲惫的她联系在一起。
“听说你谈朋友了?”王林小心地说。
“也不是什么男朋友,同学而已,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她轻松地说。
潘红轻描淡写的叙述,让王林的心硌得生疼。原本想好的很多话,一时竟无法开口。他的脸开始红了,口舌变得木讷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她辞别的,只觉得一路上风呼呼作响。
晚上,王林沿着学校侧门的马路踽踽独行。华灯初上,行人如织。这条路上集中了好几所中专和企业,是晚上最热闹的街道。在苏东坡以前住过的地方,现在矗立着一座酒店,通体紫色,只在一楼留有玻璃墙。房顶四周都有霓虹灯的招牌,在夜色下闪着媛昧的光芒。王林听陈杰说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在里面做三陪,有些将信将疑,想证实一下,就在附近慢慢逗留。
将近十点时,王林蓦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他闪在一旁,就着路灯,看得真真切切,是潘红。她化了妆,像极了那个洗头妹。她四下观察了一下,快步走进酒店,五楼一个亮灯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熄灯了。
王林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人掏空了。
一夜未眠的他很早就趴在阳台上,拿着昨晚借来的望远镜,对着酒店的出口。
潘红从那里出来了。
砰,王林不知是望远镜还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本文已被编辑[季锋]于2006-7-13 16:44:4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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