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客”四字,既不是成语,也没有典故,是我在一次旅途中偶然凑合的造词。不过这四字却印在我心中,至今未能忘却。每当想起这四个字,心动肠热,随着便泛起莫名的忧伤。
那是八十年代某年接近除夕的一天,我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挤上长途汽车,赶往老家跟我的父母过年。
那年头,交通十分不便,提前五天还排着近两个小时的长队才买得一张由省城回乡下的汽车票。由于才买到一张票,老婆孩子是带不去了,只好让他们自己在省城过年了。
那张票还挺晚,是下午五点的车。从省城到乡下,汽车要在崎岖的山村公路上爬五个小时呢。就这样的背景,我的心境里早就垫铺了一层隐隐约约的忧伤。事情还不止于此,由于天公不作美,自腊月中旬以来一直阴雨连绵,寒风啸啸,这给人们的出行带来十分的不便。
那些赶着回家过年的匆匆行客,除了以一种即将与家人团园而激动为大背景的情绪外,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还可以看到由于天气极坏和车票难买而带来的一种无奈和焦虑,他们的眉梢写着辛苦和忧郁。
更不顺的事情发生了,我乘坐的那辆车刚出站不久,还没驶出城市的范围就抛锚了。司机一脸苦涩地向旅客说:坏了,出大毛病了,要到市里面的汽配商店买零件才行。车里的人们一阵喧哗之后,很快就自觉的平静下来。大家知道这是偶然的事情,急也没用,只好学着打瞌睡,耐心地等待着。
我心绪万千,愁容满面,侧着头靠在车窗边。我用无神的眼睛透过雨迹斑驳的窗玻,往车窗外的街道毫无目标地看着。
风在吹,雨在下,路树在摇晃。公路那边的街道有一家小旅店,门口正对着我的视线,店门上的木匾,用黄油漆写着“东风旅社”四个行体大字。店门两边贴着一付对联,上联是“进门都是客”,下联是“到社即为家”。我无聊地望着店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旅客。
冬天的白天特别短,五点多天就傍晚了,加上雨天的阴沉,天很快就要黑了一样,店门口上方的大功率白炽灯亮了起来。灯一亮,更增加了入夜的气息。我和其它乘客一样,想到车还抛锚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目的地,心情都很忧郁和沉重。
司机还没有回来,我继续无聊地望着那家旅店。店门口的电灯发出枯黄的光线,一半照在店门口的树和电线杆上,一半照在店门前湿辘辘的地上。天在不停地落雨,店门前有一汪积水。从天上或从树上落下的水滴,撞击着那汪积水的水面,此起彼伏地跳起一个个水疙瘩。
灯,倒影在那混浊的动荡不安的泥水里面,我在车上斜视过去,好象一条发光的怪鱼在那儿游动。那种情景,更增添了思绪的纷乱。
从街那头走来一个大汉,撑着一把大雨伞,掮着一个大背包。他走到店门的挡雨棚下时,扑地放下背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拽了拽伞上的雨滴,然后走进店厅,用沙哑并带点苍凉的声音叫道:“服务员!服务员!……”
从街那头又走来一个中年妇女,左手擎着伞,右手提着篮,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角,她们在风雨中吃力地走来,到了旅社门口,小女孩用怯弱的声音仰视说:“妈妈,我的鞋进水了。”她妈妈不好气地揪了小女孩一下,用生硬的口气责怪道:“谁叫你踩到水洼里面去?冻了我不管”!小女孩嘤嘤地哭了起来。
风还在吹,雨还在下,我忽然看见从远处奔来一个肥胖胖的中年人,他用双手抱着头,“扑嗒扑嗒”地直往店门口冲。到了店门口的挡雨棚下站住了,他望着天骂道:“他娘的,漏个没完!”他的衣服淋湿了,上身冒着丝丝热气,好似一块刚出笼的大馒头。
风还在吹,雨还在下,周围充满着寒冷的气息。我忽然看见街道的另一头的风雨中有一个怪物向这边爬来。它匍伏着前进,好象是一条鳄鱼在爬行,它的后两肢看不清,前两肢同时起同时落。每当前两肢落地时,便发出“嗒”的一声,好似是木履的声音。待那怪物渐渐来近时,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残疾人而不是怪物。那残疾人衣衫烂褛,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他的两条腿蜷曲到背上,两只手各握着一块木块垫着落地,靠那两条皮包骨的手臂牵引着艰难地前移。他的嘴衔着一只斑驳的破搪瓷口盅,口盅里面有几张分值纸币被雨水打湿了。他抖瑟瑟地爬到那家旅社的门口,用哀怜的混浊的目光望着那里观天观雨的客人们,然后用抖瑟瑟的一只手举起那个破口盅,那个破口盅也抖瑟瑟地。那里的人们视若无睹,不屑一顾。抖瑟瑟的手和破口盅坚持不了多久,只好绝望地瘫在湿辘辘的地面上。雨点从地面弹起来,连泥带水和沙,溅到他的模糊的脸上,飞进他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睛,不知是泪还是雨水,从他的发红的眼皮下流出来。他背上的霉烂不堪脏布片紧紧地贴着他的脊骨,凹凸分明,这一点与鳄鱼的脊梁没有什么两样。雨淋透了他脊背,却一点儿热气的影子也没有,也许他的内脏都快冰凉了。他有没有家呢?他的归宿在哪里呢?夜晚来了,也许他能在这个旅社门口躲雨栖身,都已经只是他的一种奢望而已。
在我观望的时间里,司机已修好了车。他“哐啷”一声关了车门,紧接着“轰隆隆”地启动引擎,我从沉思中惊醒了。汽车载着满满的一车回去过年的乘客,一下子远离了那个旅店,远离了那个“非人”的人。然而,乘客们并不因为车子能够重新开动而减少脸上的愁容。
我想,旅社门口的那些客人和我们所遭遇的这些不顺,比起那个残疾人的不幸来,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个残疾人他此时的忧愁,不知要比我们多多少倍呢?
为了记忆这次不平常的遭遇,我决定要写一篇日记,当时我在心中就拟以“风雨归客”作为它的题目。不管这个题目是否恰当,因为是当时心境之所得。那些印象太深刻了,我不能忘记,就以“风雨归客”来记忆它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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