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村里的“贫头”能坐两大桌的席。

奶奶口中的“贫头”就是傻子，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傻就是“贫”。至于“贫”应该是那一个字却不知晓。

月亮走我也走－－－

奶奶说，三姑出生的时候是不“贫”的，而且长得非常讨人喜欢，大眼睛明亮如水，脸蛋白皙剔透，人见人爱。但在三姑长到四岁的时候，突然不会说话了，只会发出呓呀呓呀的声音，而且眼神变得狰狞而恐怖。

三姑，是我们同族的一个远门姑姑，也是孩子们幼年的恶梦。

三姑与民生不同。民生只是会“哥哥哥－－”的哭叫，不会对孩子造成危险。但三姑不是，她会用长长的指甲掐孩子的脸，直到鲜血淋漓。

我一直是怕三姑的，到现在也是。

在我的记忆里，三姑是个美人儿。长长的两根麻花辫，柔顺的搭在胸前，圆而白皙的脸蛋，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公平的说，三姑真的很美。

但是，这种美，只是她安静的时候。

小时候上学，都要经过三姑的门口。平时，她是很安静的，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哼歌。她只会哼一首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她哼的很好，而且很有节奏感，高兴的时候，她还会用手拍着石板给自己打节拍。因此，我一直觉得三姑是很聪明的。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只能哼曲子。

三姑还会一边哼曲子，一边折纸花。纸花折的很漂亮，但由于一直用同一张纸，所以显得极为污脏。没有人会想到给她换张纸的，她的快乐，没有人会在意。

因为知道三姑会掐人，所以从她门前过，都绕着远远的，有的孩子甚至没有父母陪伴决不从那里过。我们一直很小心，怕引起三姑的注意，掐到自己。但是，有一天，我还是看到了三姑掐人。

那天，我们还是成群的从她门前走，开始，她安静的坐着，没有任何动作。可是当我们走过她的门前时，她突然扑了过来，张着嘴呓呀呓呀的大叫，声音很大，脸部几乎扭曲。我们都没了命的奔跑，有的甚至边哭边跑。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当看到身后没人了时，大松一口气。但是，我还没有喘息过来，就听到大伯的吼声：三妮，你干什么，放开！

我转过头，看到在拐角处，三姑一手抓着大伯的衣服，一手在他的脸上用力的掐。大伯是个身材矮小的人，瘦弱的身躯根本拧不过强壮的三姑。

大伯脸上已经开始流血，丝丝血迹印在古铜色的面颊上。三姑嘴里发出一种很恐怖的声音，像是竭嘶力底的呼叫，脸部被一种痛苦覆盖。

我惊呆在那里，不知是去叫人帮助大伯，还是前去撕扯三姑的手。

过了很大会，三姑突然松开了手，惊恐地看着满面血迹的大伯，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蹲到地上呀呀的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撕扯自己的辫子。

大伯抹了一把脸，对我说，去把你大奶奶叫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三姑面前移过，三姑看到大伯的手势，又看到我走得方向，更加大声的哭起来。

大奶奶听到我的讲述，气冲冲地找到三姑。扯起三姑的辫子，上前就是一把掌，很响很重。三姑不敢再大哭，只是嘤嘤的啜泣，还一个劲的向墙角里挨。

大奶奶说，走，回家，晚上别想吃饭。

三姑还是不动，大奶奶一把扯住三姑已零散的辫子走了回去。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大伯早就走了，他不愿大奶奶看到，突增老人家的愧疚。三姑掐人这类事在我们村已经不是新闻。大奶奶每次都是道歉几遍，好话说尽，但是，三姑还是经常惹事，甚至有一次把大爷爷的脸都掐了，亲父亲除了伤心，没有话说。

我一直无法理解三姑安静时那么美丽，而掐人时为何又是那么的凶残。还有她掐过人后，眼神中的自责和惊恐，也让我疑惑不解。

后来，奶奶说，三姑是得了一种怪病，发作的时候很痛苦，所以才会掐人。而她掐过人后，大奶奶就不许她吃饭，还关她到黑屋里，所以她才害怕。

我终是理解了三姑的表情，但是，却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又有着怎样的波动？

我上初中时，三姑嫁了人，一个长相很猥亵的男人，因为找不到老婆，才娶了三姑。

出嫁后的三姑很少回娘家，不知是娘家人不喜欢，还是婆家人不舍的。

偶尔见到一次，却没了往日的美丽。

三姑变得更沉静了。不再哼歌，也不在折纸花。只是傻呆呆的坐着，脸望着蓝天。长长的麻花辫没了，取代的是乱蓬蓬的齐耳短发，据说是婆家没人给她扎辫子。脸也消瘦很多，似乎有了一些成年人的气息。

大奶奶有时会叹气说，婆家没有娘家伺候的好，但是，终究也是她的家啊，不去又能怎么办。

我想，三姑在婆家是受了些委屈的。

后来，听说三姑生了个男孩，白胖胖的，很讨人喜欢。孩子有婆婆养着，不让三姑碰。

但有一天，三姑却偷着把孩子抱了出去，并且谁也抢不过来。直到晚上三姑才把孩子放回床上。不知是三姑的动作吓了孩子，还是她呓呀呓呀的欢笑吓了孩子，总之，晚上，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并且，两天后死亡。

三姑因此被丈夫狠狠地打了一顿。

大奶奶说，孩子死后，三姑两天没吃没喝，也不出声，直到大奶奶去看她，她才哇的哭了起来。

奶奶说，谁说“贫头”没有感情？

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见三姑了，隐约听说她又有孩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已经长到上学年龄了。听大奶奶说三姑再也没有抱过孩子。

奶奶说，“贫头”也是知道疼自己的儿女的。

我不知三姑的现状如何，前些天看到一篇文章，是写自己的傻母亲的，文中说傻母为了给儿子摘桃子吃摔死了，死后儿子才真正的体会到那浓浓的母爱。我不禁想到三姑，我希望她的小女儿能早一点体味到母爱，不要发生任何悲剧，因为，我深信，三姑是懂得感情的。

（我从心底深处希望人们能给这些所谓的“贫头”更多的关注，他们不是没有情，只是他们浓浓的深情，没有人能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