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湘南的一座山城里，与八面山毗连，山下的河流是由无数山间小溪汇聚而成的，并依山势蜿蜒由东往西而去，阳光下青山绿水、粼粼碧波相映成辉，构成一幅别致的画卷。山下那条长长的阶梯，是通往我家的主要道，行走约二十分钟，途中岔道再走几十步，就可以看到一棵硕大的泡桐树，那里便是我的家。

门前那棵高达十余米的泡桐树，是二哥领着我们兄妹几人一起栽植的，春去秋来，它竟然长成一棵枝桠茂盛的大树。树下是平整的水泥路面，浓密的枝叶可为一百多平米的土地遮阳蔽光，偶尔下点小雨，又可挡雨，因此，它就像我家的标志一样，矗立在我的家门前。这棵树龄不是很长的泡桐树，论外表，其实就是一棵很普通的树，但是，它又有其与众不同之处，那就因为它曾经为门前带来的繁华景象，使我们度过了一段平凡而又快乐的生活。同时，也刻下了我们童年的欢笑，以及我们成长的足迹。

或许是泡桐树拥有与父母一样的真诚、乐善的品格，故而特别得人缘。因为我的父母为人诚恳、厚道，我家是村上为数不多的不与人争吵、闹矛盾的人家，与四周邻里关系极为融洽。因此，四方邻居很喜欢来我家小座，常常是一边聊天，一边干一些手上活；其他人路过时，也会在我家门口歇息片刻，喝杯茶，这些都已成为习以为常的事了。而自从有了泡桐树以后，拉家常的人不断增多，且把那场地由我家门口，移至到泡桐树下，并延伸至与树毗连的四周。随着泡桐树的不断长大，聚集在树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到后来竟成为四方邻里娱乐活动的固定场地。

又或许是泡桐树拥有与二哥一样热情好客的性情，它兀立在我家门前，笑迎四方朋友的到来，因此，每天来树下玩乐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夏季，白天，泡桐树下成为人们乘凉的好处所；晚上，却变为一个热闹非凡的娱乐场所。在那个娱乐活动较少的年代，于月白风清的夏夜里，人们就会不期而至，聚集在泡桐树下。随着愈来愈多的人的到来，人们三五成群的各有玩法，如乘凉的、说书的、弹唱的、玩耍的等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后来因为我家最早添置了电视机，泡桐树下又增加了一些观看电视的人群，因此，门前已然成了一个露天俱乐部。

每天晚上来的最早的，就是那些占牌桌位置的大伯大叔们，因为喜欢玩扑克牌的人比较多，所以，一般情况下要开两桌，多的时候则要开四桌。这些在树下玩扑克牌的叔伯们，每天晚上把灯泡从室内牵扯到树下，为了更明亮一些，他们会在树下亮起三、四盏灯，因此，树下灯火通明，一片繁忙的景象。在这些人当中，看牌的多过玩牌的人，看牌的人也是一群最喜欢起哄的人。常常是一阵喧闹，又一阵寂静，喧闹皆因输牌时惩罚所致，其实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转桌子、带草帽，用夹子夹耳朵之类的，而寂静之时多在发牌之时。

晚上八、九点钟时，那个固定说书的、名叫范范的书生便会如期而至。听说他曾经很荣幸地考入北京大学，遗憾的是却又成为北大的肄业生，他之所以没有顺利完成学业，并不是因为违反校纪校规等原因，而是由于他读到快毕业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书呆子，突然间就变得失常了。虽说是失常，但又让人不可理喻，因为其反常之举，除了说古论今、讲一些历史故事之外，最主要的就是不断地重复背诵毛主[xi]语录，而且是通篇背诵，点哪篇背哪篇，背诵得非常流畅，语句高低起伏、间隔有序有致，且一字不漏。他的到来，常引来一些大婶、大妈来倾听与闲聊，偶尔也会问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回答得也八九不离十的。

十点钟左右，是夏夜最凉爽舒适之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都是在子云弹奏出的二胡声中度过的，那动听的二胡声，一直就是留在我记忆深处最美丽的一段回忆。他高超的演奏技术，给在炎热夏日的人们以清凉的感觉，或快或慢、或喜或忧，全凭他的曲调来定。尽兴时，子云偶尔也会高歌几段，但更多的时候，是其他人伴唱。那悠扬的琴声，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放松，疲劳感尽消。子云习惯于夜里来树下拉二胡，我们便习惯了他的琴声，渐渐地，如果偶尔有听不到他的琴声，心里反而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泡桐树下还有一群玩得最开心的小朋友们，人少的时候，他们便玩下象棋、军棋的之类的活动，而人多的时候，他们就会玩捉迷藏、丢手巾之类的游戏，玩耍时到处追追打打、躲躲藏藏的，惹得那些长辈们好不生气。年复一年，泡桐树下，总少不了那群孩童们的欢声笑语，所不同的是，玩耍的人群却随着年龄的变化而不断地更换。记得那时，刚懂事的我，有了少女的那份恬静和成熟，因此，更多的时候，会凑到树下，借着灯光忙自己的事。因为我喜欢抄抄写写，所以在那段时光里，我抄录了许多自己喜欢的文字，因此留下了一些手抄本，那些资料成为我今天的宝贵财富。

长大了的我，走出了大山、远离了家，曾经那段美丽的日子已成为往事，但是，每当我想起泡桐树之时，记忆中的一幕幕又会浮现在眼前。记得那时，刚栽植下去没多久的泡桐树，因土质疏松，定根后的树身向一边倾斜。为了扳正这棵树身，我们兄妹几人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在这棵树上，死办法，活力气还真的用了不少。最后是二哥找来一些木桩，把树身固定在木桩上，然后每天来调整，经过一段时间后，这棵树才终于直腰。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伫立于泡桐树下时，却只有满腹的忧伤和酸楚的泪水，因为树依旧，而二哥却已不在。有谁会想到呢？二哥那么年轻，没有辉煌的事业，更没有动人的爱情，就那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人世。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二哥，原以为可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可以为社会做一点事，也希望享受人生的美丽与幸福，可是，一场无情的病魔，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二哥走后，在一个又一个夏夜里，跌落在朦胧深处的我，总感门前高大的泡桐树，犹如二哥魁梧的身影，每当晚风拂过之时，枝叶摇曳轻歌，好像二哥在说话；而当雨滴从泡桐树上滑落时，宛然是二哥在哭泣。

泡桐树铭刻着二哥的辛劳和真情，它的存在，总会让我想起往日大山深处的喧闹以及那些繁简共容的亲朋好友，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二哥的音容笑貌。听很多人说植物是有灵性的，我不太相信，然而，每当我久久地注视着泡桐树时，蒙蒙中竟然也有了这种意念，心想当年二哥种植泡桐树时，是否就已注入了他生命的灵气，故而，泡桐树对二哥是有感知。二哥在世时，泡桐树下人气十足、热热闹闹的，然而，随着二哥的离去，泡桐树下的欢声笑语便戛然而止，门前便慢慢地变得十分冷清。

“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随着父母相继离世，门前、树下因清冷更显落寞，往日的喧哗已消逝得不留一点痕迹。过去富足热闹的家，如今空无一人，而在外的我，似乎已没有了归处。

其实说起来也挺奇怪的，于二哥及父母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在一次狂风大作的雨夜里，直径达四十公分的泡桐树被风平地刮倒。风雨虽大，但是，不足以构成对树木、建筑物的威胁，这个闻所未闻的事在我的故乡，应该是第一次为人们所见。

就这样，门前那棵一度充满欢快的，又带着忧伤的泡桐树，它曾经写下了一个家的繁华，也记录着我家门前的喧闹，最后又随着它的主人而离去。山依旧，水依旧，故人却不在，泡桐树也不在，曾的喧哗、曾经的美丽，终被人们淡忘在时光的深处，从此销声匿迹。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7-12　14:48:0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