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对于夏粮抢收,我很少去想,这是在我觉来,自己吃的是皇粮,拿的是皇饷,与这夏收没有多大联系,把话说白了,收与不收与我无关。不过今年则不同了,不知是我突然成熟了,还是心境同农民贴近了,忽然想起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平日人来人往的办公大楼,虎口夺食的日子里,悄声一片,就连那些整日上访的游民也不见踪影了。赶巧,这几天我有任务,往乡下跑得比较多,在金色的麦浪里,我感觉到了一种震撼,一种责任感。
是的,从父辈那里,我就脱离了土地,虽说这几年我为黄土地写了不少的文章,但说心里话,对黄土高原上的憨厚朴实的人却知之甚少。
我荡涤在金色的麦浪中,夏日的风在吹,吹得我心中都生出汗珠。我拿起相机,刚调好焦距,就听身后有人在说:“这有什么好拍的。”
我转过身,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双眼有神,戴着顶草帽,手里提着把镰刀,身上的衣服让汗水全浸湿了。
“大爷,哪应该拍些什么呢?”虽说我不是农民,但我对农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爷爷和奶奶都在农村,儿时我也曾在农村生活过好大一阵子。
“你看那边。”我顺着老人指向而望,看见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在烈日的照射下,身上的汗水变得油渍渍的,有一种粗狂和野性的美。
“我们是搞成就展览,那场面我们不需要。”我随嘴搪塞。
“拍一点今日的庄稼人,会有好处的。如今城里的年轻人不知农民的艰辛,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可他们哪里知道,一粒种子撒在地里,从发芽到长出果实,要耗费庄稼人多少心血呀。”我听得出来,他带着戏唏嘘的口吻说:“噢,你是来拍成就的,是说好的,不好的你不管。好好,你拍吧,我就不打扰了。”老人顺着麦行走了。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这时我的心像被挖下来丢进了油锅,眨眼就被炸干炸熟了。我觉得手里的照相机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我真想摔了它,把自己埋进翻滚的麦浪中,永远不再出世……
我拍了一张麦浪后,听老人的劝告,一连拍了好十几张农民劳动的场景,我不知拍这些照片有什么用,但总觉得不拍心里不塌实。
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劳作,他们得到了什么。在中国,最伟大的人莫过于农民,因为他们是支撑这个社会的基石,可以这么说,没有农民,就没有我们今日的社会。
一片麦田,正被镰刀分割成许多小块,我正欲止步,从麦浪里探出一位姑娘,她朝我微微一笑,笑得很甜,令人心醉。
我出于礼貌,点点头。姑娘看透了我的心思,站起身来说:“大热天还采访呢。”虽说我在县上做新闻工作已多时了,但在农村知道我的人不应该有几个。
“你是……”真是无巧不成书。
“上回在县里讲课,我还做了你半个月的学生呢。”她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她来上课那天,下着雨,她没有打雨伞,进到教室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惹得大家笑了好一阵子。
下了课我问她为什么没带雨伞,她说:“我就喜欢这雨天,在小雨中漫步最带劲了。”
其它我倒没有什么印象,大概是她写得文章太一般了。
“是你呀!小红同志。”
“别同志同志的,在农村不兴这个,就叫我小红妹子得了。”她快人快语,一副农家女子的风采,给人一种豪爽之气。
“好,就叫你妹子,不过既是妹子,今天就先从你这小妹子说起。”在县上新闻界,我也算是老资格了。
“有什么就请问吧。”她也干脆。
“你家有几亩麦子!”
“一亩。”
“为什么才一亩呀?”我有些不解。
“母亲和弟弟姐姐跟父亲进了城,我愿呆在农村,所以,这儿就只有我一人的口粮了。”
“你不想进城吗?”
“想进,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我就不信农民没有这个能力。”
“你多大了?”本来我是不该问人家姑娘的年龄。
“二十六岁。”
“有对象吗?”
“ 还没有,不过我会有的,我要找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至少和你一样。”她讲到这儿竟没有山村姑娘的那种羞怯,我感到很吃惊。
“我算男子汉吗?”
“有时候算。”
“什么时候算呢?”
“写文章的时候,讲课的时候,还有你采访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不算呢?”
“在你感到困绕的时候……”她讲到这儿看了我一眼,神秘地一笑,就像是姑娘心中的秘密不能泄露似的。
“你现在还读书吗?”我问。
“读,不过如今的书价太高,县上的图书馆又不开放,所以读书的面很窄。说到时间,我可比你优越,农忙就几天,忙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事情了。”
“最近都写了些什么?”
“什么都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任自己的大脑而去,这样才觉得自由自在。”
“发表过吗?”
“没有,一篇也没有发表过,不过这没关系,我想,只要我不停地写,不停地练,总会有成功的一天。”好一个愚公移山的精神。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原想帮她发表几篇文章,可这阵子我便不忍心了,我不想让她的心里蒙上污垢。
“是的,我祝你成功。”
“谢谢你。”
“噢,对了,我们只顾说话,把照相的事情都忘了,来,我给你拍上几张。”
“我有什么好拍的!”说到照相,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新农民嘛。”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这么想,如果我们吃皇粮的人,都能像她这样,那么我们的社会还有什么不好呢。
告别了她,我的心情能好一些。在一个打麦场我停住了脚步,麦场上有脱粒机,拍上一张也好反映建国四十年来农村的机械化。
走进麦场,迎面走来一位老人,不知是刚才那位老人对我的影响还没散去,还是因为……总之,我的心砰砰直跳,仿佛都有些站立不稳了。
“你是县上来的吧。”
“是,我拍几张照片,不知……”
“可以,不过……你看那位姑娘……”顺着老人手指看去,一位穿装还算入时的姑娘,正埋头给脱粒机中入着麦子。
“她怎么一个人?”
“唉,如今的青年人。她是我们队里的媳妇,结婚刚两年,小伙子和别人好上了,她现在一个人过。”
“她很年轻吧。”
“才二十三岁,这社会真是的,要是我们那阵子,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老大爷,谢谢你,我去帮个手吧。”我把照相机放在一边,走上前去。
“你是……”
“给你帮忙的。”
一干就是两个小时,等机子停下来,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躺在冰冷冷的场地上。
“大哥,我这儿只有五块钱,你拿着,谢谢你来帮我。”
“钱——,我是义务的,是在锻炼身体,钱你收起来吧。”
“这……”姑娘哭了,端上一碗绿豆汤:“大哥,你真是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
“好了,我还有事,我走了。”在这个场景中,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呆下去,因为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来。
走出打麦场,太阳已落进西山,虽说今天没拍几张照片,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回到办公室,领导迎面就问一句:“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呀!”
“我……”
“照完了没有?”
“没有,今天只照了三张像。”
我如实汇报,从我走上工作岗位,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讲过假话,我厌恶假话,因为今天,假话实在是太多了。
“怎么搞的,这么低的效率。”
“我遇上了几件令人沉思的事情,于是……”我把下午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领导讲了,原想领导也一定会感兴趣的,没想到他又丢下一句话:
“这有什么,普通的乡民事件,值得上心里去吗?”
我顿时明白了许多,看来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做干事,我心太小,把许多不该想的事情都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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