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老了。以往那头令他骄傲的油光呈亮的大背头像夏风吹麦,渐渐由黢黑变得灰白,且渐落渐稀,没消几年,头顶就净出大片的不毛之地,像刚出壳的小麻雀的屁股,嫩嫩的粉红,在太阳或电灯下反射着圣光般的一轮光环。向来引以为荣的白晢脸堂而今越发白晢,皮肤如透明一般现出细细密密的小血管,像趴满线头似的小蚯蚓。黑亮的眼睛退色成灰黯,泪水汪汪的,总像受了多大委屈。
人老了,展望未来时日无多,回头看去来路漫漫,话说起也就多是旧事。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谈起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可谈话又少对像,一肚子往事无从诉说,退休十几年一直闲闷在家,整天看着电视打盹。只是每年麦收时节他一定要去郊外转转,戴顶小草帽,骑上自行车,像当年干部下乡视察工作。回来就掩饰不住满心的兴奋,说麦子长势如何如何,那神情仿佛地主看到自家丰收在望的大片庄稼一般。家里人就讥笑他:麦子好坏与你何干?好非你的功劳,坏非你的责任。他就语塞,闷闷地半天不再说一句话,盯着茶杯里那袅袅飘散的水气发呆。
家里人都知道,对于麦收,几十年里他都有一种解不开的痴迷情结。
他一直在市食品公司上班,收猪收羊和农民打了多半辈子交道。那时候,每到麦收,城里的干部是要下乡帮助农民兄弟抢收抢种的,一忙几天,晒个黑红脸,磨个两手泡,带一身疲乏和麦香回来。
岳父是老实人,向来听领导的话,执行规章制度一丝不苟,不越雷池半步,同事间也不通融,在单位里尽管少言寡语从不惹事生非,却不招同事待见。什么苦差累活,只要无人愿干,大都分派在他的头上。那年公司圈了一片农田想建养猪场,距城五里多,没水没电的,没人愿去看着,那光荣任务很自然的就落到他和一个临时工的头上。
两人就一天到晚蹲坐在未来养猪场的简易房里,眼瞅着那片荒草丛生的大院子发呆。临时工小陈是个农民,看着大片良田撂荒心痛,就和他商议可否开荒种点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陈掰着指头算,以他二人之力开出二亩荒地,种上麦子,看这儿的地力,少说也能收获千儿八百斤,两人一年的口粮也就有了着落。那年头,人的口粮是定量供应的,岳父家五六张嘴,且不少是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月月都为定量不够吃而跑黑市,若能在这儿捞上几百斤麦子,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反正这地荒着也是荒着,利用业余时间在上面创造点财富也顺理成章,两人一拍即合,从此就起早贪黑地干上了。
清理完杂草,又一锨锨把地翻熟,过了芒种,一沟沟一畦畦地播种上麦种,没几天那黄绿绿的麦苗儿就顶着希望从泥土里伸出了稚嫩的小手。日光一照秋风一吹渐渐变得黑绿,壮实实的一簇簇一垅垅,像重彩浓墨在黄土地上勾勒的绿线。前来检查工作的经理书记看了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们是有心人哪,好好种吧,明年准是个丰收年呐。两张被日头晒成黑红的脸就笑的像那阳光下的蓬蓬麦苗。
那年雪大,两人时时袖了手围着麦田一圈一圈的转。厚茸茸的白雪像厚厚的毛毡,黑绿的麦苗在白白的雪毡上露出星星点点的细梢。岳父就小心翼翼地伸手拨拨那雪,生怕它压坏幼嫩的麦苗。小陈就笑他,说:这样才好,老天是给麦子盖棉被呢,即能免得麦苗挨冻,又能保墒,看吧,明年弄不好我们每人能收八九百斤麦子也不一定哩。
那些日子他就很开心,伸出磨出老茧的双手给家人看,让孩子们摸,说:明年呀你们就能有吃不完的馍了。金黄的新麦磨出雪白的面粉,蒸这么大的馍馍,一人两个,管够!他比划着说,馋得孩子们只咽口水。
星期天他领孩子们去猪场的麦地看。渐由残雪中露出头脸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他掐片麦叶,放到孩子们鼻子下,让他们嗅那清冽冽的香气。虽然那气味如青草般呛人,可那其中就隐含了刚出笼白馍的浓香。他和孩子们一样,贪婪地嗅了又嗅,夜里那气味就在梦中变幻成一笼笼又大又暄的白馍,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桌上,一家人围着笑呀笑呀。
他第一次感到生为男人和父亲的骄横。他不用再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为一家人的口粮奔波了,他用自己的一双手平生第一次亲自为家人种出了新馍。这在向来叨叨他窝囊无能的我的岳母眼里总算是扬眉吐气的一次壮举。说话不觉口气就粗,腰板就挺,回家晚了谁问就大声大气地回答:我不得侍弄那些麦子呀!
天开了春,麦苗返青,绿油油一片遮的看不见地儿,空气里弥漫着那种青幽幽的麦苗香。小陈和岳父笑的合不拢嘴。那年春旱,两个人一人一付水桶,从河里挑水灌溉,岳父的肩膀压肿了,红红的,高高的,像发起的面团,晚上回家就炫耀似地哼哼嗨嗨,唯恐人家不知。岳母就侍候功臣一样让他坐到小马扎上又是按摩又是热敷,舒坦的岳父直劲哎哟。
经理书记来过两趟,站在麦田边舍不得走。公司里的同事也陆续来过,看着绿绿的麦田瞠目结舌,后悔当初自己没来这儿看猪场。都说这下可让老李捞着了;这下他可是发大财了呀。就像看到那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变成黄澄澄的麦粒又变成白生生的馒头,香香甜甜地一口一口吃进老李一家人肚子里,心里特不是滋味,仿佛自家的麦子被老李偷了去一样。黑眼成了红眼又成了绿眼,背地里议论纷纷,恨不得老天下场大冰雹,把那麦子统统砸了狗日的才好。一时间那猪场就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都有心无心地关注着那片麦子。一到伙房开饭,总有人像怕大家都忘了这茬似的说:那麦子好啊,长这么大就没见长的比这更好的麦子,又壮又密,一堵墙似的,站在这头推一推,那头跟着就晃动。这下老李一家今年的口粮是无虑无忧了。有些同事嫉妒的眼泪汪汪,都快大哭失声了。
麦子刚刚灌浆,他们就你来我往了,这个说:老李呀,好福气哟,采点麦穗让你的侄女侄子尝尝鲜吧。那个说:老李呀,富了可别忘了穷哥们呀,你弟妹可喜欢吃燎麦穗呢,让我采点吧。岳父就陪上笑脸,很大方的说:自己种的东西,想吃多少就采多少,没事没事。那些大手就毫不留情地大采特采一通,每一把都像是掠采他的头发,揪掐他的心尖。家里孩子们再三央告,他都没舍得给他们采过一穗麦头呀。
初夏的薰风热热的,干干的,抹走了那麦田的最后一丝青绿,麦子熟了。当过农村干部的经理搓了一穗麦头,吹走麦芒,看了看,拈了拈,那麦粒子颗颗金黄油亮,饱鼓鼓要爆炸,沉甸甸像金子。他很有把握地说:这块地,至少能产两千斤小麦。
岳父和小陈喜的嘴都咧到耳根子了,特意选购两把好镰,连夜磨的明似弯月快似疾风,躺在床上一夜难眠。盘算着打好了麦子贮藏到什么地方,去哪儿磨面最好,应该让它出多少麸子,是蒸花卷还是蒸馒头,割后那地里再种些什么。想着,笑着,不觉天就亮了。匆匆忙忙唤起家里人,倒面缸,腾口袋,甚至把放衣服的大木箱也空出来,准备存储丰收的果实。
当他赶到猪场,小陈已经割了两垅多了。
八点多点,经理书记突然带着一帮人出现在了猪场。来人都一脸严肃,书记一本正经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红皮本,庄严地宣布:经公司有觉悟的革命群众多次举报,经公司领导再三调查核实,经公司党支部慎重研究决定,鉴于老李和小陈在看守猪场期间,擅自利用公家的土地和公家的时间种自留地的资本主义行为,特做如下处理决定:老李停职检查,马上去参加商业系统举办的斗私批修学习班;小陈辞退回原籍,不再在我公私做临时工工作。其所种麦子予以充公,以示惩戒,以儆效尤。云云。
两个人听了,愣了,小陈立马就蹲在地上哭了。岳父则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丢下镰刀,被押送着到学习班改造思想了。
那年麦子的产量确如经理估计,净产两千掛零,经理为此很是自豪了一阵。丰收的麦子送进了公司食堂,做为福利,全公司人人分得五十斤馒头票,独独没有我岳父的。书记说这是为了让他得个深刻教训,像他这种地主出身的人,不注意改造还继续搞资本主义,不绳之以法或严厉处分已经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了,还分他馒头票?革命群众能答应吗?
岳父为此窝囊的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头发就成了灰白,背也驼了,人也更蔫。他还是依命看守猪场,每日只是闲呆着,用他近乎痴呆的眼睛看那地里的蓠蓠荒草枯枯荣荣,却再也不想种这种那。地就那么一直荒着,野草疯长,周边的老百姓都把那儿当成了牧场,那猪场也像《勅勒歌》写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经理书记每去检查,都见他捧着《毛泽东选集》逐字逐句地念那篇《桃子应该由谁来摘?》,经理书记面面相觑,会心地用嘴角笑笑,并不理会。
人们不再提麦子的事,反正大家分享了那胜利果实后心理得到了空前的平衡和满足,像又一次的打土豪分田地吃大户获得全胜,都说领导是真革命的,办事果断,水平了得。
事过三十余年,岳母每每将此事当笑话说起,岳父就一脸无奈的苦笑,连连摇头,说:那年头,哪有理好讲哟。
2006·7·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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