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总爱在忙里偷闲时,端一杯苦茶,静坐阳台,看远方的夕阳渐渐隐没,此时有很多的思想就像花儿一样开在脑海里,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的生命中经过的人,都在记忆的过滤水里淘洗一遍,所有的现在还在生命中的人,未来会在生命的哪个角落,我也像个设计师一样,设计一遍。很多的事情真想重新来过,很多的人真想重新相遇。重新来过,重新相遇,也许以往的遗憾就会少很多。只是世间的事又怎么会让我们如愿以偿呢?
记忆最深的日子是那段青葱岁月,栀子花开,一切的笑都是那么灿烂,一切的歌声都是那么清脆,一切的舞蹈也都是那么激情昂扬。有记忆为证,有我一起度过的人为证,还有那么多黑白照片为证。那段日子过去了,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有些人走过你身边,是轻悄悄的,蹑手蹑脚的,像小溪流,在生命中慢慢断流。有些人走过,掀起一阵大风大浪,浪过了,他也成了退潮的水。而有些人,就留在你的生命中,成你一辈子的温暖。
缘来了,是小溪流,亦或大风浪,我们都不必惊讶。缘去了,是断流了,是退潮了,我们也不必扼腕。该记住的我们就记住,该忘却的我们还得学会忘却。
一、振
在矿山读小学,初中,对男生一直没什么交往。直到县三中读高中。那时矿山的女孩子因为环境较好,总心高气傲。而三中的学生主要来自农村,所以无形中我们总有一种优越感。要么与本单位的男生关系暧昧,要么,干脆与年轻而英俊的老师眉目传情。总之对农村的男生是不屑一顾的。而我,纯得如那年开的栀子花,没有异性在我的心底筑巢。
振是农村男生,黑黑的,中等个子,戴幅眼镜,同学三年,我就没看清,眼镜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很多男生不修边幅,但振比较洁净,只是那种洁净终被黑黑的皮肤所掩盖。那时我个子矮,一般坐在最前面一排,他坐我后面隔三排的位置,每次他走上前时,总要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或笔,而我也会仰起脸,微微地对他一笑,但从不说“谢谢”,只一笑而已。
那天,下课了,和同学聊天,我说我很羡慕他们骑车的姿态,同学都掩嘴而笑。在善意的笑中我脸红起来。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虽然是真话。他走上前,眼镜里闪烁着一点光,轻轻地说,“学骑车还不容易,我教你啊。”正愁无以对答的我,就顺着杆子爬上去,一拍即合,更不管同学们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晚饭后,他真的借来一辆半新不旧的车,等我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刚好对着教学楼。我认真地学,他认真地教,认真地在我的后面推车。两天后,他放手了,就跟在我身后一路地喊着“小心,小心”,那个颤抖的声音穿过操场,穿过整个校园,穿过我青春的年代,一直在现在,还在我的梦里叫着。平常的两个字,却包含着一种默默的关爱吧。真希望人生路上总有人在背后提醒着“小心,小心”。
每次骑车回到教室,又要接受同学询问的目光,而我的心底坦荡荡如春风,所以皆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们的好奇。但也偶有两个好事者,凑到我面前,悄悄地说,哎,振喜欢你呢。或者说,振在宿舍里为你点了一支蜡烛为你祝福呢。我皆一笑置之。渐渐地,说者无味,八卦自然消失。但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来自我身后的目光里有一种热烈。
我没有走近那目光。
毕业了,相交甚好的同学约在振的家里聚会,作最后的晚餐。振的家,位于国道线旁。到了他家中,我才了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定义是什么。板壁屋,黑黑的,像振的皮肤。很明显,是经过了岁月的熏烤,那种熏烤也是痛苦的,周围到处是红砖碧瓦,这样一幢屋子突显在其中,不啻于在一群贵妇人中,站了一个村姑般,气氛是那么的不相协调。振的母亲早已去世,只有父亲,和一个哥哥,哥哥在外,父亲佝偻着背为我们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但我却吃不下去,我为这个家而痛苦。为木屋,为这个父亲,为这简单的饭菜而痛苦,我不知道振知不知道我的痛苦。离开他家的时候,夕阳西下,回望那一份熏黑的历史,我觉出了一种与世隔绝的落寞。
几年过后,大学毕业我已在单位有了一份好工作,安静地过着。也是傍晚时分,有人敲门,开门,哦,原来是振,肤色白了点,面容显成熟了,微微地笑在门口,我又恍若回到了栀子花开的年月。我迎他进了门,以为在他心里,会有什么是忘不掉的。泡了两杯茶,坐着谈各自的生活,轻轻地抿一口,茶和往事都到了心里。最后,他站起来,告别,出乎意料地说,借我点钱,我刚才骑摩托车撞到了一个老人。我的惆怅那时就如茶的轻烟,慢慢地升了起来。本想拒绝,但那一声声“小心,小心”总碰触着我的柔软。我笑笑,点点头,好,要多少?七十就可以了。我从抽屉里翻出前一天的工资,抽出一半给了他。对他说,你要小心啊。而我这一声“小心”是对他的回报,我知道金钱是回报不了的。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只是那以后,再没有见过他。坐车经过他的家门时,淡淡地望一眼。熏烤的岁月依旧。只是人却不知到了哪一方?
二、春儿
春儿,我一直当她是青春里的一份收获。和振不同的,她皮肤白晳,一点也不像农村女生。黑发自然地卷曲,卷着的发伏帖在额上,与美容院做的发相比,多了纯真,少了做作。因为调位,我们做了同桌。她的脸庞较宽,倒显得像观音一般慈善。爱笑,一笑,又爱低头。倒合了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在我心里,她就像是荷。
那时同学中总有一些派,派的构成主要是以所住的乡为单位。矿山是位于许家桥乡,而她刚好也是许家桥乡跑马村的。所以,自然地,我们称作了“老乡”。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了解了各自的居住地后,自然地又成了朋友。朋友就该有床头夜话,朋友就不该有秘密,朋友就该天天在一起。晚上睡了,我们把铺盖放在一起,蒙着被子,所有的秘密都在被子里悄悄地流动。读书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甚至晚上起来上厕所我也叫她一起。
放寒暑假,因为相隔并不远,总有一两天,她到矿山来,或我到跑马去。我更喜欢到她家里,她母亲是个和善的女人,笑起来牙齿白白的,一丝细细的皱纹也像花开。我总想年轻时会是个大美女吧?她的房子前是一块泥坪,夏夜搬一张小凳,手拿一把大蒲扇,拍打出很大的声响,然后毫无顾忌地说话,头上有一叶葡萄藤,生长出清香与希望。这样的地方,才有了春儿这样的名字,这样的人。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放假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去的,就是她在跑马的家。哪个男生对我们好,那我们就要头抵头地要笑上老半天。只是这样的日子去了。
我读大专时,她还是经常到学校去看我,那时她就在城里帮工,交上了一个男朋友。但她没再和我说他什么。我也不再好奇了。很多时候,我们成了无语的交流。无论怎样,她还是我心中的春儿。我怀念缘份,缘份像空谷幽兰般,静静地一路香飘过。
可能是世事让她改变了吧?现在的我依然不愿相信葡萄藤下的她会成了另一个她。现在,她已是音讯渺无,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我面前了。那件事情想起来,就有一种痛。她的眼泪原来可以是假,她的话语原来也可以装饰。她哭着对我说,她哥哥出事了,需要三百块钱,可能还要打官司。我无以安慰,只好去银行取出三百块,带着温暖的话交到她手里,拍拍她,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眼中晶莹闪烁,一再表示,几个月后,事情处理完了,一定还我。我笑了笑,去吧,把哥哥的事处理好,告诉我,别让我着急。她急匆匆地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那时不知道,她的匆匆的背影竟成我记忆中的绝唱了。今后再未见过她。曾到过她长着葡萄藤的家里,家中只有她美丽的母亲。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借钱这回事。
我才知道缘份真的如水,她在我的生命中断流了。
葡萄藤下的春儿,你在哪里?红尘中,你可要一路走好啊。
很多缘份不能强求,很多记忆不能强留,走了就走了吧。因为前方还会伏着很缘,等你走近,等你拾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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