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村里的“贫头”能坐两大桌的席。
奶奶口中的“贫头”就是傻子,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傻就是“贫”。至于“贫”应该是那一个字却不知晓。
一、“哥哥哥------”
在我们胡同里有一个人叫民生的傻子,只会爬,不会走路。
老人们说,他小的时候是很聪明的小孩,在四岁那年得了脑膜炎,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我的记忆中,民生一直是爬着到各个地方的,他只会发出一种声音,“哥哥----”,绵延而漫长的叫声,似乎是“咯咯---”又似乎是“哥哥---”,他叫得时候,是在两个时候,一个是得到什么东西,高兴的时候,一个是受到了欺负,委屈的时候。
民生有一个哥哥,还有两个人姐妹,都已成家,有了各自的家庭。
只有民生,整天的在村里爬来爬去。
我们小的时候,是害怕民生的。孩子调皮哭闹,妈妈都会说,别哭了,不然民生就来了。然后孩子就会睁大两只恐惧的眼睛,向四下里瞅,哭得勇气也没有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知道了民生对于孩子是没有危险性的,因为,他只会爬,根本赶不上孩子的脚步,除了他那“哥哥---”的吼叫声,再没有让孩子害怕的了。
当我们长大一点的时候,就开始欺负民生,会用西瓜皮,扔到他脸上,哈哈的叫着“傻民生,贫民生--”,每当这时,民生都会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哭声,脸上扭曲成更难看的线条,我们就会笑着走开,民生等我们走后会捡起地上的西瓜皮啃,并且会高兴的“哥哥---”的叫。
民生喜欢偎着孩子。
小时候,放学后,孩子们都会聚集在一家大门外面的石板上玩扑克(那时几乎每家的门外都会有方方正正的一块石板,供人们乘凉、锤布等),吵闹声一片一片的。开始,民生已来,孩子们都会吓的立刻散开,民生就会在后面发着“哥哥---”的声音追,越追孩子们越害怕,就跑的更快,把只会爬的民生丢的好远。
后来,孩子们意识到民生没有危险性,于是就不再怕了,他来,我们就赶,但是民生很执著,你赶他走,他一会又来了,还会“哥哥--”的笑。时间久了,就没人有耐心赶他了,任凭他在一边玩。民生只是远远的坐在地上,有时会笑,有时又会哇啦哇啦的哭,但是,还是只会发出“哥哥---”的声音。
不管冬夏,民生都穿着破烂的衣服在地上爬,他的母亲说,他的屁股都生了疮。但是,他的母亲很少给他换衣服,因为换了也没有用,他只会爬,再好的衣服也会磨烂。
民生的大多时间就是在村子里爬,只有吃饭或晚上时,他母亲才叫他,他有时不愿意走,他母亲就会喝斥他:“民生,快回家,要不,就不给饭吃了,饿死你!”这时民生就会呜呜的摸着泪跟在他母亲后面爬回家。很委屈,却也很听话的样子。
小的时候,吃的糖都是漂亮的玻璃糖纸,女孩子们都喜欢收集这样的糖纸来折各种纸花。
我们女孩子会在放学后满村的捡糖纸,看谁捡的多捡的漂亮。
我也捡,但是,我从来不捡被折过的糖纸,再漂亮,我也不要。
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因为,我曾不止一次的见到,在民生的手里,有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玻璃糖纸,一折一折,比女孩子的都细都板正。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民生是脏的,他那双没有洗过几次的手,让有轻微洁癖的我无法接受,我宁愿去捡一张掉在污泥里的糖纸,也不要碰民生折过的,现在想来,也许这就是幼年时一种人性的排斥,对民生排斥,也就对他的一切排斥,包括可能会与他有关的东西。
奶奶说,民生与爸爸同岁。
那时,我看到民生都会想到帅气威严的爸爸,我无法想象他们之间有任何一丝的联系,即时同岁这样的事情也不可理解。
奶奶说,如果民生不得脑膜炎也许比爸爸还要聪明,我就更不能理解了,而且,还因此有点憎恨民生,因为,他是有可能比爸爸还要优秀的,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没有人可以与爸爸相比的,虽然这只是奶奶的一种想法而已。
在这以后,我就更不喜欢民生了,我不欺负他,但是也从不像奶奶那样同情他,偶尔给他点好吃的。我看到别的孩子欺负他也从来不劝,只是远远的看着,在我看来,不欺负他就是好孩子了。
再后来,渐渐长大了,民生也开始出现白头发了,他的“哥哥---”声几乎没有欢快的时候了,都是兼带着哭的声音,我忽然开始同情他,我看着他那澄澈无神的眼神,突然觉得命运很不公平,像奶奶说的,如果民生不得病,会是一个很好的青年,高大帅气。但是,他得病了,他傻了,他的命运也走上了另一端,这是不公平的。而在这样的不公平中,他得到的不是同情,却是欺负,这又是怎样的不公平?
当我明白这些时,已经上了初中,我们这一代的孩子再也不会有心情去欺负他了,而是轮到了弟弟这一代,他们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的骂他、用西瓜皮扔他。
我告诉弟弟,不要欺负民生,他很可怜。但弟弟说,他很可恶,老跟着我们,很烦。
我终究没有再说弟弟,我知道,在孩子的心中,民生就是一个惹人厌的角色,没有人能把他的形象改变,除非等弟弟长大。
记不清是初中几年级的那个冬天了,有一个周末回家,突然觉得很久没有见到在街上爬的民生了,于是,就问妈妈,妈妈很淡然地说,死了很久了阿。我“啊”了一声,妈妈奇怪地看着我,说,前些日子在街上冻死了,你不知道吗?我摇摇头说,怎么会冻死哪?妈妈说,哦,那天晚上,他娘忘了叫他回家,第二天就死在街头了。
我更加悲悯民生,他娘没有叫他回家。他娘都忘了还有一个不能自理的儿子没有回家。
后来的一天见到他母亲,似乎年轻了许多,也许,民生之于她,是一个负担,而死掉,却是一种解脱,也许她会为“贫儿子”的死伤心一段时间,也许会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后悔,但是,她感到更多的是轻松,因为,不用每天叫儿子吃饭,不用每晚找儿子回家,也不用看着儿子受罪难过。作为民生的母亲,是一种解脱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是解脱了。
其实命运对民生不公平,对有这样一个儿子的民生的母亲又何尝公平,民生只是身体上受苦,而他的母亲却是身心受罪,这又何尝不累,只是命运无法改变而已。
再回家,不会有“哥哥--”的叫声了,现在的孩子也不再用民生吓唬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民生是谁,又是怎样的人,而对于民生,也算是从这个世界上走过,也画下了与众不同的人生痕迹,也许,民生对于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今天先写这一个吧,两桌的“贫头”是需要点时间写的,我希望我笨拙的笔能写下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与所有人一样,也曾来过这个世界,也曾在这个世界上哭过笑过。)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7-11 10:40:0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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