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突然陷落之后,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孤独。坐在背光的椅子上,我低着头,光线从蓬松的头发间穿过,干枯而迟滞。我像一只目光空洞的鱼陷落在干涸的泥潭中,张开口,却吸不到水,我的鳞片闪耀着潮湿的光泽,风吹过时就隐隐发抖。我举起了一只干枯的手掌,垂直举起来,让阳光从东边照射,在地上投下幽暗的影子,然后整个灵魂就沿着它的曲线醉生梦死。我学会了跳舞,学会在胆战心惊中唾沫横飞地咒骂耶稣,我把一切戒律都忘了,因为,没人提醒。
我流落在北方这个陌生的城市,看大片大片的云蔓延过城市的上空,在金陵桥上,我喜欢背靠着栏杆向后弯曲,风,呼呼地从我身下穿过,我仰面向天,却并不想寻找什么。天空好高,阳光浮动在我的头顶,我,坐在昏黄的街道上,看那座古老的小城繁衍败亡。山和山从四面八方以迫不及待的姿势包围了几座仅存的高楼,燕子在空中艰难的飞行着,它们黑色的羽翅划动稀薄的空气,发出波波空洞的声音,它们低头看见了我,眼里依旧像许多年前一样,流露着哀伤与无奈。南方在很遥远的天边,跨过了这座山后面的另一座我不知道高度的山,就可以看见大片绿色的平原,那里河*遍布,到处都是稻米和出水的菖蒲,散发着奇异的芳香,母亲给孩子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父亲在牛棚中铲着粪肥,他嘴唇上的烟火一明一灭,像秋天原野深处的萤火虫。
在山的深处,人们习惯以贴近土地的方式生活。没有电灯,祖母说我们不需要电灯。于是,她提着玻璃罩子的马灯领着我走过黑暗幽长的院子,风狠命地吹着,我的衣襟以各种可能的姿势上下翻飞,在灯光中变换着形状。祖母的头发凌乱地飞舞,灰白的发丝搅在一起,直直地竖起来,又迅速伏倒。她用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头发,另一只手撑着的马灯剧烈地晃动,橘红的光芒照射在潮湿的地面上,发散出古铜色的阴郁。我扭头看见地上两团黑色的影子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惊叫着去扯祖母的衣服,她一个趔趄,连人和马灯一起跌倒。灯,滚了很远,火焰熄灭后只留一个冷硬的躯壳,祖母坐在地上大声咒骂着我,她喘着气挣扎着爬起来,却没有成功。
那个夜晚,风呼呼作响,盘旋在我的耳畔久久不去,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蜷卧在火热的土炕上,一鞭一鞭挨受父亲的打骂。他,或许是他的弟弟,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高高地暴起,紫红的胳膊上饱实的肌肉一条条像吐着毒焰的蛇,蜿蜒盘旋。我清晰地记着他从门后抽出了一条三角带,那是用来栓经常拱圈的黑猪的绳子,可在它卖给屠宰场后,却用来抽打我。我躲在被子后面呜呜地哭,口里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不要打我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他愤怒地冷笑着,一把抓住了我,像摁着一只小鸡一样往炕头一扔,手里抡起三角带劈头盖脸就打。啪,啪,啪。声音很响。我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然后是麻木,冰凉的麻木。我希望落在自己身上脸上鼻子上的鞭子能狠一点,这样就可以永远从这里离开,再也没有疼痛和挥之不去的阴郁。我闭着眼,随着微麻的感觉颤抖着瘦小的身子。
一下,两下……十五下,十六下……
清晨醒来时,我正坐在母亲的怀里,她穿着结婚时的大红棉袄,紧紧地抱着我,她额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拂到了我的脸。我说,妈,我身上好疼。她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听见轻轻地抽咽,是的,她流出了眼泪,却强忍着把它逼回眼眶里。我盯着她的脸问,你咋哭了?她说没有,没有的事,那是风把沙土吹到了眼里。
我确信,母亲是爱我的,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疼爱我的人。冬天的雪下得很大很大,连片的雪花白茫茫覆盖了整个村子,我穿的棉鞋根本抵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严寒,脚丫给冻得又红又肿,像吃了霜的胡萝卜。老师在课堂上讲生字,他把粉笔放在手里不住的摩挲,白色的粉末一颗颗从他手指间飘洒而下,我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的手,两只脚却冻得发麻,我把左脚抬起放在右脚上,冷。反过来,还有冷。仿佛无数细小的银针在脚底钻动着,我想大声喊叫,说老师我真的好冷。可我不敢,我怕他手中的细竹棍。我扭头看着窗外,多希望敲铃的瘸腿老头撞响那口挂在老槐树上的半截破犁,可他依旧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烤火吸烟,我能想见他慵懒的样子,喝着茶抚摩那个破败的黄铜烟斗。在我第二次扭头向窗外时就发现了母亲,她站在风雪中拿着一双黑绒白底的新棉鞋,头发和眉毛上全是洁白的雪花,枣红的头巾像一团跳动的火苗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妖娆燃烧。我跑了出去,一把推开桌子,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老师一楞,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又开始继续捏着粉笔头。粉笔末洋洋洒洒。
母亲离去时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半圆形的照壁后面。那一天,我没有听课,在老师讲第二段的段落大意时,我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应该有个美好的结局。在未来的某一天,她那个经常躲在墙角阴影里的儿子会让她觉得扬眉吐气,她生养的并不是一个人们口口声声咒骂的白痴。
祖母在一个黑暗的狂风大作的夜晚去世了,邻居们都说听见猫头鹰在我家那棵枯死的槐树上彻夜地叫唤,可是父亲没有听到,我也没有听到。天亮了,东天的晨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洒进炕头,我用芦花被包裹着头正在做梦,梦里,大片火红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头顶滑过,我感到了它炽热的焰火熊熊燃烧,我惊叫着四处逃窜,奔跑过无数黑色的田野,泥土在脚趾间穿过,湿腻的感觉就像揉碎挤成汁的苔藓。我使劲跺着脚,一脚蹬下去就醒了,看见了黎明清澈的晨光在房间里一丝丝游动。
许多人进进出出,他们拖家携口跑来吃喝,胖女人秀莲领着她的三个儿子浩浩荡荡地进到厨房里,拿起红烧肉就往嘴里塞,她呜噜呜噜地说,四婶走得好,干净利落,人不受罪呀。我坐在门口,看他们在家里又喊又哭,茶水和馒头在桌子上冒着热气,菜汤被倒进粪堆里,油花花的一层。我知道,如果祖母在的话,就肯定不会这样浪费,她会把油汤全喝了,把这些来家里吃喝的人都哄出去,她还会给我泡点酥软的馒头,往里面撇点辣椒油。突然,我有些想祖母,很难受,流出眼泪来了。
那一年,我站在尤河岸边望着滔滔的河水发愣,浑浊的水卷着菜叶子和淹死的鸡狗飘飘荡荡,在我脚下的汹涌而过。我的鞋烂了,脚趾间全是泥水,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劈头盖脸扑来,我的额上开始大颗滚汗,眼睛有些酸,我想提着裤子从这里淌过去,却听到母亲在背后喊着。回过头去,她正站在稻田边,她望着我,远远的望着我,背后是一大片秧苗,绿油油的延伸到天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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