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北枕汉水,面对南山,是一个山青水秀,沃野如膏的好地方。
那个时候,我却连做梦都想离开她,因为她穷,落后。
枕着汉水,可以饮琼浆,濯童身。可以看云帆过往,听南腔北调。
我是汉水奶大的苦孩子。小时候,一年的向往都在汉水,天热了,可以一丝不挂地在浅水滩上嬉戏,这样的好日子可以从初夏一直过到深秋。
父亲那时是个健壮的汉子,他虽然是个标本的庄稼汉,却一身细皮嫩肉,父亲裸着白玉的上身,高兴了就用长毛巾勒住我的细腰,教我学狗爬式。我们弟兄五个,窃以为自己是父亲的最爱,因为他从来舍不得打我。只是有一次,我没能完成他分付的家务,偷跑到河里去玩水,被暴怒的父亲逮住,摁在水中呛了几口河水,才知道顽劣的时候,汉水是苦涩的。那是父亲今生给我的唯一惩戒。
稍识水性,我就跟一帮爱玩水的好朋友横渡汉水。那时胆子比天大,经常有孩子溺水而亡,寻尸的启事在护林员的山墙上变换着新旧。有时就亲见河的中流有白晃晃的浮尸漂过。乡里传说凡落水死去的人都要找替身,然后才能投胎做人。爱水的天性胜过对死亡的恐怖,我们还是避着大人偷着到河里去嬉戏。但晚上于大堤乘凉过夜时,享受着一阵一阵凉爽的河风,却又因想象那河中的水鬼而产生些麻酥酥的恐惧。
大堤是乡土文化的集散地,也是男女爱情的温床。
乡民们劳累了一天,在河里泡个凉水澡,然后搬个竹床或凉席到大堤上乘凉,享受大自然空调,也享受或荤或素或古或今人妖鬼怪的故事。情窦初开而又敢藐视传统的青年男女,就相约到那人迹罕至远离烟火的长堤或稠密广大的杨树林里去谈情说爱,若终成眷属,那就是侥幸了;更多的是撤散的鸳鸯,殉情的水鬼。所以当一个单薄的少年伫立长堤目送他的初恋消逝在河对岸时,他没有太多的悲伤。
我们爱听故事,却还不够资格做故事中人。为了讨得说者的喜欢,掏出他肚中所有的故事,就得殷勤地给他挥扇驱蚊,或者捶背搔痒。小孩子都抢着做这类事,并以此为荣。那个时候,乡村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好书都是毒草,在铲除焚烧之列。只有这口耳相传的民俗文学,在工闲饭余繁衍滋生漫延传播,自成心灵的绿洲,滋润跋涉者的焦渴。
能滋润心田的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云一样过往的船帆。
上世纪七十年代,汉水水运还比较发达。但水上行使的大多是帆船,机船少,一般从河南陕西过来。船大且深,都是木船。上着深色的桐油,挂着高大的布帆。靠人力行驶。
未见船影,先就从地平线下冒出一片片白云,不用上大堤就可看到。云朵排成队,一列列的,渐行渐大渐高。最后就填满了整个天空。云的前面是赤膊短裤的纤夫,奇瘦而黑,乱发鸠首,比列宾的伏尔加纤夫还黑瘦。其中有老人,也有少年,一律默默地埋着头,身子弯成一张弓,没有一个偷懒。
看见云帆和纤夫,我就闻到了远方的气息。在蒙昧少年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家,还有一个叫远方的所在;除了乡音,还有许多陌生的口音。我好奇的问父亲,船要去哪里,父亲告诉我去汉口,这是他能够告诉我的最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汉口是个繁华的地方。家乡人说它是富人的汉口,穷人的汉坑。我就想,有朝一日,无论贫富,都要去汉口闯荡。
家乡太穷,一年到头,缺吃少用,父母辛苦恣雎当牛做马,还糊不住几张嘴。日子太苦了,苦得人不想活,所以投河上吊在乡里不算什么新闻。
汉水却好像永远都是甜的。因为她流动不居,她的一千余公里的行程,不留恋山涧,不痴迷平湖,拒绝安逸,排斥懒惰,昼夜不息四季坚持流向长江流向大海,那云帆,是汉水的魂魄,它写着两个鬼魅似的字——远方,来自远方,归于远方。它由远及近时,我兴奋激动,身心膨胀,感到自己的存在,血液的奔流,有一种跃跃试翼的冲动。我知道我的血液与汉水是相通的。云帆激活了我的生命,而当云帆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下时,我会丧魂落魄,甚至气息微弱,长久的目送伫望是能够消耗生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境界,需要有多大的能量和气魄才能坚持和领悟啊!
如果你不能坚持和守望,那就只能随波逐流,我没有在江城闯荡,却于上世纪80年代初只身来到了梦寐以求的汉口,在大学城里跟我的同学少年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了亲近生我养我的母亲河,我们弃车登舟,坐了近12个小时的江轮,溯江而上,返回故里,渡过在外求学的第一个春节。再后来我终于明白,在离开汉水的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远离汉水的我是怎样的脱水打蔫萎缩成一株毫无生气的秧苗,我是个没有志气不服水土的汉水的儿子。走得再远,我都要回来,我是故乡汉水上下求索魂牵梦萦的水之魂云之魄。
现在,我依偎在汉水的怀抱,枕着这一脉清流,听她叙说一个永远风流的童话。江上有白绸子似的沙鸥升落翩跹,还有千里不歇时高时低的娇莺婉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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