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石街上，帮闲多，骗子多，地痞多，庸医也多。　

《金瓶梅》全书一百回，描写看病的有七、八十处，处处都是庸医的嘴脸。而且，《金瓶里》的庸医，都不象《红楼梦》中为晴雯乱用虎狼药的胡庸医。胡庸医之处方用药，尚有法度，只不过不明患者之特殊生活环境，辩证有误。《金瓶梅》中的庸医，吹起来，一个个都是华佗在世，把起脉来，却不懂虚实阴阳，胡乱下药。以至于贻误病情，图害了人命，还要好不脸红地要红包，要出诊费。这样的庸医，有名有姓的就有十来个，如清河县医学权威任后溪，祖传名医赵龙岗，还有胡太医，何老人和他儿子何桔斋等，可无论是谁，都是杏林中被霜煞了的败杏，黑的可以。各位看官，不妨来看两个最典型的例子。

一个是第61回，清河县众医生为瓶儿诊治妇科病的那幕。

那日，西门庆正与应伯爵吃酒，李瓶儿回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的一般，流血不止，登时眼黑，一阵旋晕，一头栽倒在地，磕伤了额角，半日不省人事。幸有迎春、奶子两个在旁，扶到了炕上，月娘、玉楼、金莲进来，煎灯心姜汤灌了，半晌才苏醒过来。第二天，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他的归脾汤，倒越发血盛了。又请胡太医来看，说是气冲了血管，热入血室，吃了他的，也不见动静。再请大小方脉俱精的何老人来看，说是“精冲了血管，又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正说着，韩伙计请的妇科病专家赵太医赵龙岗也到了。何老人见赵太医自吹自擂，就先让赵太医看。赵太医看了道：非伤寒，即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不是脾虚泻泄，就是经水不调。嚯嚯，各位看官，你们说，这那是医生啊，简直是一个江湖骗子的嘴脸。当西门庆说，不是此症，实与你说了，是月水淋漓不止。赵太医说，我就说是经水不调嘛，不打紧的，小人“有一妙方”吃下去便好：“甘草甘遂与硼砂，藜芦巴豆与芜花，姜汁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　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上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　凡稍懂医理之人，一看上面处方，便会哑然失笑。上列诸药，为中药配伍之大忌。中医配伍有所谓十八反，十九畏。“相畏者，爱彼之制也；相反者，两不可合也。”明代著名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喻之曰：“相恶相反同用者，霸道也。”上方药物中，甘遂、芜花反甘草，藜芦反酒，蜂蜜反葱白。况且生半夏有毒，食之杀人；巴豆芜花诸药性大寒峻烈，为医家之慎用。

别说一个经水不止的瓶儿，正常人服用此方，结果也只有死亡。而处方的赵医官实在非同小可：据他自吹，“在下以医为业，家祖见为太医院院判，家父见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东垣勿听子《药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自称为著名的妇科医生，实则不如那些道士、地仙。

何老人听了，便悄悄对西门庆道：“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西门庆也见他满口胡言，但碍于人是韩伙计举荐来的，不好嚣他，称二钱银子，打发去了。随向何老人说：“此人原来不知甚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帖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就难为矣。”说毕，起身。西门庆又让瓶儿吃了何老人两付药，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只好算卦问卜，求神禳解，折腾来折腾去，瓶儿还是死了。

另一个例子，是第79回西门庆贪欲丧命，临死之前，诸医视之，莫知所云。其病理应滋阴降火，固肾涩精，倒反乱投温燥。任医官治了，非但不好，“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胡太医看了是“下边蕴毒，溺血之疾。”那药自然也是无效，“反尿不出来了。”又请何老人的儿子何春泉来看，言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到晚夕，西门庆下面肿胀疼痛得没办法了，潘金莲就土法上马，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一夜间，死而复苏者数次。更有甚者，郑爱月儿送来一盒鸽子雏儿，煮了让西门庆吃，以此“兴阳妙药”，怎能不“火上浇油”呢。还有一位何千户介绍来的陕西名医刘桔斋，处了两方，也不顶事，此时，西门庆那不便处，已经“肾囊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gu*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这些医生，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任医官还沾了点边，提出要补“阴虚”，到一代年轻医生何春斋手里，成了“便毒邪火”，彻底走向了疾病的反面。最后弃医求巫，请来吴神仙点人灯跳神。吴神仙一诊脉息，便一针见血地指出其致病祸端：“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座，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其辩证之正确，是清河县所有“良医”难望其项背的。

两个例子，一帮庸医，送了两条人命。从纯医学角度说，西门庆那病，死于纵欲和性病，在那时算是疑难杂症，治不了也罢。但诊断上，几个正宗医生不如一个吴神仙，就说不过去了。瓶儿的病，只是一个月经淋漓不止的妇科病，更不能要命的，但也在这帮医生的误诊误治中，贻误时机，闭上了眼睛。这几个，简直不是医生，而是杀人的刽子手。医疗机构中，多一个这样的庸医，百姓就多了一份要命的危险。西门庆这样一个清河县有钱有势的民营企业家，请的都是最好的医生，都救不了自己和妻妾们的命，那些生活在清河县乡下的草民百姓，有了病，是个什么状况，就可想而知了。

这两个例子，更反映出，清河县的医生，医才和医德确实太差。

紫石街上，出诊最多的是医官任后溪。不妨就拿他说说。明代除设太医院外，同时在地方也遍设了医疗机构和医官，“洪武三年置惠民药局，府设提领，州、县设官医。凡军民之贫病者，给之医药。”《金瓶梅》从明制。任后溪是清河县衙中值班从事医疗的医官，也就是清河县医学界权威，论理于才于德应该是最好的。可他对医术一窍不通，专以胡吹为能事。为瓶儿视病，一通大话，不着边际，自吹自擂，恬不知耻。月娘怀胎受金莲痛骂，牵动胎气，任医官诊视之后，说什么“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之类不切要领的空话。尤其是说尺脉浮涩，更是荒唐。此时月娘怀胎已近八个月了，正是西门庆贪欲丧命的前一个月（重和元年戊戌正月）。学过中医的人都知道，滑脉才是妇女怀孕的脉象，而浮脉是外感风寒所常见的脉象。月娘有孕，疾发于气恼，而非外感，怎么会出现浮脉呢？尤其是滑涩二脉，其象截然相反，滑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而涩脉之状，往来滞涩，如雨沾砂，一滑一涩，泾渭分明。普通人不用手摸，一眼即知身孕的事，堂堂任医官，竟然滑涩不分，与孕妇腕上摸出涩脉来，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医才差，倒也罢了，怒其不争吧。医德差，就失去了一个做医生的其码资格。瓶儿还没进到西门府上时，蒋竹山为瓶儿视病，目不见病，只见妇人美色！而且，“蒋竹山自从与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一听瓶儿请他吃饭，马上出发，并在席间多方挑逗，以至跪下求欢。这哪里是一个医生，实实在在是一个流氓。任医官也是，每次到西门府上诊病，口口声声不要钱，而骨髓里爱钱如命，唯恐西门大官人忘了给钱，便旁敲侧击，给瓶儿看病，却先说前日怎么治好了王吏部夫人的病，那吏部“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还鼓乐喧天地给他送了一块“儒医神术”的匾。西门庆一听，笑将起来：“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只要“调理她速好，学生恩有重报。”就是比不上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方儿还没开，病的八字也不见一撇，就先把银子的事说好了。古代医德，有所谓“十全三德”之论，其中有“金玉满堂，观如流水；珠翠盈室，见视浮云”之训，是做医生的道德底线，可蒋竹山没守，任医官没守，清河县所有的医生都没有守住这条底线。　

就佩服了《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不亏是一个精通医术的人。否则，写不出这帮庸医的拙劣医术和丑陋的嘴脸来，为他的故事服务。《红楼梦》和《金瓶梅》中的人物结局，都很悲惨，最后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二者又有质的区别，《金瓶梅》是“把丑恶的东西撕破给人看”，《红楼梦》则是把“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思想内容的差异，在大观园和紫石街上的医生身上，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红楼梦》无论什么人，什么病，亦无论良医庸医，到头来均为一死，可卿、秦钟、贾瑞、凤姐、黛玉、晴雯等，不同人物不同症候，最终“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一切皆空。《金瓶梅》人性各一，病疾不同，有能治之病，然国无良医！有不治之疾，皆孽由自生！如此也是一切皆空。

今天的老百姓，面对的则是另一个问题：看病难、看病贵。国有良药，无钱吃；院有良医，无钱住。就把小病养成了大病，与其因看病致贫，不如不吃药，眼睁睁等死，给儿孙们减轻一些负担。有些个钱的，只要能把病治好，吃病饭，要红包，这些事，老百姓认了，那怕被宰去百八十万，也心敢情愿（东北那个例子）。为的就是生命诚可贵。就替老百姓想：假什么都可以，药不能假；庸什么都可以，医不能庸；进什么都可以，牢不能进；吸什么都可以，毒不能吸！这已经是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