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货郎担进村,是乡下的一道风景。
铃铛儿一响,乡下凝固的空气仿佛就流动了起来,有了徐徐生气。
来村子的,常是秦州、甘谷的小生意人,挑着货郎担,装着针头线脑、颜色、豆豆糖之类,手拿一个小摇鼓儿,上面拴着铃铛,一捻一转,小鼓儿就当啷啷地响了。每听到货郎担的铃铛响,最先跑出庄门的,是各家的娃们,围了货郎担,就把小眼睛,一个个睁成了货郎担担里五颜六色的豆豆糖,滴溜溜的圆。跟后儿,各家的女人们就扭着屁股,摔着大脚出来了,有前襟里裹了鸡蛋来换的,有剪了自己头发来换的。讲价告价,好不热闹。货郎担前面是一个竹筐或荆条筐,接架子糊成两层,一层放着小孩儿喜欢的小喇叭,花楞棒,泥车马,泥巴儿狗,布娃娃,绒马绒骆驼,纸糊彩画的鬼脸儿,木质的刀枪小靶子等玩具。另一层放着糖豆、杏干、桃脯干、柿霜糖、花生粘等小孩儿零食。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方方的木匣,镶着让人能看到里面东西的玻璃,多的也是两层,一层是绣花线,纽扣子,梳梳子,镜镜子,锥夹子,顶针子,长短不齐的针,绣花的图样,棒棒油等女人们的细软;另一层又隔若干方格,盛着姜黄、红曲等食用颜色。货郎担来的次数多了,就有某家的小媳妇,撇下男人孩子,跟着货郎担跑了。村子这才惊惶惶地,像炸了锅样,喧喧嚷嚷了起来,怪不的这贼货郎,常往咱村子跑,原来瞅上咱村子的女人了。
几百年严严实实的院墙,终于被贼货郎挖开了一个豁豁。
这话是杜家爷说的。那时,我们不懂老汉们说的什么意思。仍觉得只要货郎担来,娃们的希望和欢乐就来了。夜读《金瓶梅》,才知童年乡下的这道风景,和四五百年前清河县紫石街上的风景,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觉得紫石街上的那个磨镜老儿,就是那些干着啃蒙拐骗生意的货郎担的祖师爷。
《金瓶梅》第58回,潘金莲和玉楼闲着无事,正倚在门楣上喧谎,“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就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金莲便问玉楼道:“你要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去把金莲的一面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一面大四方穿衣镜,连同玉楼、春梅的四面镜子抱了来。共大小八面镜子,交付与磨镜老叟磨。磨镜老人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就把八面镜子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池秋水现芙蓉。
当时,我始终不明白,那“惊闺”是什么玩艺?后来才知,“惊闺”原来就是货郎子的摇鼓,亦称“惊绣”,一种装有铃铛的小鼓。《事物异名录渔猎部·杂具》引《事物绀珠》:“惊绣如小钲而厚,手提击。”《清稗类钞物品类·惊闺》:“惊闺,贩卖针线脂粉之人所执之器也。形如鼗而附以小钲,持柄摇之,则钲鼓齐响鸣,以代换卖。曰惊闺者,欲其声之达于闺阁也。”这个营生,吴三桂之妾陈圆圆的老爹,就干过,陈圆圆便脱不了“江南陈惊闺之女”的干系。
这些在乡下、街巷,卖针头线脑的,磨镜子的,算命的等,总不好吆喝“大姑娘小媳妇,赶快到我这里来”吧,再说,整天家用嘴巴子呦喝,嗓子也会干得冒烟。因此“惊闺”是最好的选择。持柄摇鼓,可引唤妇女出门购物,磨镜子。古代绘画作品上就有描绘这一景况的:画中磨镜者蹲在地上,俯身于磨镜石上磨擦铜镜,一妇人手捧铜镜立于一旁等候。《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作,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瑯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后来,玻璃镜有了,铜镜也就退出了女人们的闺房,进了博物馆,磨铜镜的生意人再也不见了。但起刀磨剪子的,到现在还有。那惊闺,也早已过时,现在的小生意人,骑个自行车儿,前架一个小嗽叭,声音都是提前录制好的,在大街小巷边走边喊:卖老鼠药来!
想想童年,那个拐骗走村里媳妇的货郎,看看《金瓶梅》,我忽然怀疑,那小贩真的是一心卖老鼠药的么?
反正那磨镜老儿,就不专为磨镜子。故磨完镜子,给了五十文钱,还只顾立着不去。潘金莲几个问:“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道:“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金莲、玉楼虽是风月中人,却也有同情心,一听老人这般可怜,忙叫来安儿子取来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给了磨镜老人。等那老人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时,来安说,二位娘上当了,“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
现在市井里,利用女人们的同情心理,诈骗的还少么?
至于档次和手段,就不是磨镜老人为想吃些腊肉,籁籁流泪,这么简单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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