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一个夜里，姥姥驾鹤西游了。

姥姥走时很安详，她依偎在我的怀里，熟睡了一般。姥姥患有胃病，临终前，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是我抢救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小大夫，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在妈妈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我表现得相当冷静，陪姥姥走完了最后的路程。参加完姥姥的追悼会，我才明白，姥姥走了，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心中的那份空虚，竟渐渐地被自责填满，姥姥死了，死在了我的手里，我没能挽救她的生命。而多年前，我是在姥姥手中生长的。

这种内疚如影随形，折磨着我，几天之后，我提起笔，写了一篇悼念姥姥的文章，平淡冷静的文字中透着隐藏不住的悲切哀伤。我把文章祭在姥姥的遗像前，静静的像一朵忧伤的白菊，陪伴着姥姥。可有一天，白菊不见了，换成了一份散发在墨香的报纸，它竟见诸报端！是谁拿去发表，我不得而知，只记得妈妈看着文章，“啪嗒、啪嗒”掉眼泪，然后把报纸小心收藏了，只记得从那以后，我的心情渐渐轻松，仿佛已给了姥姥一个交代。

我知道，不管我怎样自责，姥姥走时很满足，一直叨念着：“我得了外孙女的济了。”

姥姥年轻守寡，没有儿子。到我们家时，我还没有出生。姥姥是亲手把我抚养成人的，那种浓浓的亲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在我已经上学以后，还是每天一到家，丢下书包，就粘到姥姥怀里，甩也甩不掉。善良的姥姥，因为没有儿子，自觉住在女儿家里不仗义，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并在每一次我们闯祸之后，千方百计地为我们承担“罪责”。那时，同龄的孩子脖子上都挂着钥匙，放学自己开门回家，而我们，因了姥姥，每天都有人在家里守候，走进家门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有多幸福，反而羡慕别人脖子上的钥匙，有一次竟捡了一把，配上红色丝带挂上了。好多年后，无论我走到哪里，也不敢忘带钥匙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家里，都必须自己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孤独和寂寞在心头滋长，才明白有人在家中守候是怎样的幸福和温暖。这温暖，是姥姥给予的。

不知不觉中，对姥姥的依恋，都转嫁到了妈妈身上。每天下班回家，舍近求远，急急地奔向妈妈家里，不自己拿钥匙开门，而是轻轻按响门铃，等着妈妈那熟悉的脚步声。听着那脚步声在耳边轻轻响起，心里就特塌实，如果偶尔有一天，门铃响了，而脚步声没有响起，心里就会空落落的。这样的情节重复的多了，我读懂了自己的心思，我是害怕寂寞，害怕面对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家。

老年的父母，生活闲适而规律。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去健身跳舞，白天上老年大学，偶尔和朋友们打打小麻将，生活简单快乐。几十年的打磨，他们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互关照，相互搀扶，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明了了彼此的需求。

那年，姥姥的去世，一下子击垮了妈妈，她像被抽空了一样，整天回忆着姥姥的点点滴滴，沉浸在悲痛中，以泪洗面。为了让妈妈解脱出来，我用自己的工资给妈妈买了古筝，给妈妈报名上了老年大学。终于，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老年大学，妈妈的聪敏发挥到了及至。直至今日，妈妈是老年大学里最好的学生。闲暇时，妈妈会为我们抚筝，奏一曲高山流水。我们上班后，妈妈在家里捧着厚厚的英汉词典，带着老花镜，学习英语。去年，妈妈和爸爸出国探亲，妈妈一路走过去，没有任何障碍，到了另一个国度里，居然还能和老外简单对话。简直让我们刮目相看。

不仅如此，妈妈潜心研究厨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大大满足了我们的口福。她还广交朋友，平时电话一响，多是找妈妈的。这几天晚饭后陪妈妈在湖畔漫步，让我感触良多。每走几步，妈妈就会遇到熟人，高兴地握手寒暄。妈妈的热闹，衬托着我的孤寂，可我真的非常欣慰，妈妈的生活丰富多彩。

妈妈非常聪明，但时运不济，几十年为了养家糊口，做着最卑微的工作，挣着微薄的工资。可妈妈心态特别好，从不抱怨，用她的坚强乐观，给我们撑起一片晴天。那时，妈妈没有时间为自己活着，整天含辛茹苦，都是为了我们。今天的妈妈，才是生活最精彩的时候。妈妈的家，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妈妈自己没有烦恼，妈妈的烦恼是我给她的。

有一次，妈妈看似不经意，实则很小心地问我：“现在我和你爸爸还在，你还能回家，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对妈妈的担心，我置之一笑：“有什么呀，一个人生活多好啊。”

可今天，就在这一刻，在黑夜中独行的时候，我却忽然想起了妈妈的话，心中弥漫着淡淡的惆怅。我是不是老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习惯了双臂抱在胸前，把自己拥抱，好象这样能安全一点，温暖一点。不知从哪一天起，习惯了一个人在暗夜独行，伴着黑暗，伴着孤独。不知从哪一天起，害怕回家，害怕独自面对那个尽管很小，却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房子。是的，我有房子，但我没有家。曾经，生活给我的打击，让我觉得这世界如此不安全，我把自己变成一只蜗牛，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起自己。我知道这世上不全是丑陋，可我还是关紧自己的大门，把美好和丑陋同时拒之门外。工作中，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工作以外，清高孤傲，不给任何人想接近我的机会。

“想和你交个朋友，把你的电话告诉我行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

“那把我电话给你怎么样？”

“我不会打给你的。”我毫不犹豫。趁他不注意，把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片扔进纸篓。

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黑夜里的时候，我问自己，我有勇气走近一段情感吗？如果感情的伤痛重新来过，我有勇气再次承受吗？答案只有一个，我不能。

所以今生，我注定孤独。

那等我老了，等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怎么办？

姥姥满足，因为她老有所养；妈妈幸福，因为她老有所乐。我呢？我只能祈祷父母长寿，陪我多走一程，我只有好好活着，活到能领养老金那天，去养老院度过余生。我是一个多梦的人，我的梦想会伴着我的长夜，点缀我的夜空，虽不能照亮我的夜晚，也能让我的黑夜多一点色彩。

今夜，有很好的月色，微风习习，湖水在暗夜中神色凝重，和远方的灯火阑珊形成强烈对比。湖边，有情侣在窃窃私语，有孩子在嬉笑打闹，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愿一直这样走下去，没有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