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觉得是那留在梢头的月色,一片瘦弯的影子,割破一池秋水涨断了柳清风的归期,所以他才会晚了一步,比苏慕尘迟了一小步,而注定遇见叶婉如的时候,他误了期。
已是黄昏,点点的黑夜滴入深冬,柳清风加快了脚步,他要在城门关闭以前进入长安,他要赶上学塾的第一节课。
记得,或许,一如梦里。
他进入长安的第一个碰上的人,就是那个幽幽的女子,撑过一把油纸伞,从幽深的小巷走上青石板桥,缱绻月光里瑟瑟滑落的影,他有些愕然,有些惊叹,情不自禁的上前,你迷路了吗?
你迷路了吗?叶婉如流动着浅浅的微笑,蹙眉不语。
月下素衣飘飘,轻轻,又悠悠。
你跟我来,我要去青书学塾,到发那里,我再替你想办法。柳清风擅自的说。
等到柳清风打听到,青书学塾拐几道弯,穿几条巷,笑逐颜开转身的时候,叶婉如已经“凭空”消失了。他发痴的站在原地,是梦吗?
当他站在学塾里,衣袂楚楚的等待着学塾的第一节律乐课开始,当叶婉如抱着瑶琴款款而来,他自问不止,我看错了吗?我这是在梦里?
三月的黄昏,是他的故乡,短暂而绚丽丰富。他知道,那个黄昏,那个女子,要禁固了他,关乎这一生。
柳清风发现自己在黄昏时分,格外的被感动,常流落入那流动的云里,那坠落的夕阳里,唉叹一声的沉了下去,那在一天里所有的情愫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沉浸在荡碎满地的霞光里,直到叶婉如飘转而来的琴声,他才蓦地醒觉,一枝钗头凤在风里摇起他腰间的玉佩,她就停在杨花开满的树底,抚琴而坐。斜插在青丝旁的紫钗摇曳生笑。
叶婉如没有看见,远处,有一个他,也和自己一样在黄昏后。她的意识里只有冷冷清清的月,辗转的在夜里寻寻觅觅,柳梢的相约。
柳清风痴了。
2)
杨柳岸晓风残月。
依稀的梦,弹落的泪,在翻开的书页上,扇动。
风乱颤着心事。
婉如常会伸手去抚摸柳清风的容颜,常伸到空中去,却攸地收回。柳清风知道,那个苏慕尘的脸又在和自己分分合合。他捉住了还没有完全收回的手,他叫,婉如,婉如,我做得不好吗?我做得不好吗?
婉如敛眉垂眼,手上捧着千年的诗经,那一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已经更深了泪痕。
柳清风呼出一口气,苏慕尘,苏慕尘,你何其幸,你何其不幸。有如她这般对待你,你死也无憾,你多么的不幸,无缘消受这般痴。他抓着婉如的手,隐忍的说,婉如,如果你对我这样,我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哦,婉如,我不勉强你,但请你快乐起来,好吗?
婉如拾起眼,双眸如烟似水,突然扑进柳清风的怀里,紧紧的偎着,原谅我,原谅我。
柳清风抬起婉如的脸,擦拭她的泪,捧在手心,我会等你,我会等你,直到你忘了他。
3)
花凋零了,仍旧没有过完冬天。
婉如还在凭吊着,重复的梦境,琴弦上,碎的梦。
云鬓易安的小令,挽起青丝;在回首看风起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了如烟消,云散。她听从了爹的安排。她要随着那么多的惊慕的眼光中,随着嫁给燕王。
四方的喜帕蔽散了所有的往事如烟。她不会再让爹失望,事实上,在刚出生的时候,爹已经对她失望,娘怀她的时候,她爹满怀喜欢的希望能给他生个儿子,可是当产婆抱着她向南望之说,是个千金。南望之深深的失望,瞪着强褓里的婴儿,无比的沮丧,虽然南夫人三年后给他毕竟生了个儿子,可是这份失意却无法抹掉。虽然南望之连得三千金,但他并不像那个年代的人顽执,他把儿子和女儿都送进了他的学塾,学孔孟道,学四书五经,他有一丝感到欣慰,曾经让他失望的婉如,冰雪聪明,她的才气逼人,当他心底那一点尘封的失意正当一点一点抹去的时候,婉如,再次让他失望,他不懂,那一个年过三旬的懂律乐的苏慕尘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年轻的婉如,是他的天簌的琴琴瑟瑟,还是他深不可测的学识,总之,他不敢相信,当苏慕尘拉着婉如站在他面前,义无反顾的要带走他的女儿的时候,他深深的被打击,他怒视苏慕尘,我请你来,是给我的学生教律乐,不是让你带我女儿走入岐途。
苏慕尘挺直背脊,你认为这是岐途?我跟婉如,执手相许,生死相守。
南望之看见婉如眼里的肯定,他恼羞极了,大声的斥,你可以做她的父亲,你还敢说相许相守?你想过没有,你老时,她正当人生繁华,你要她用她的繁华来相许相守你的风烛残年?你是不是太残忍?
苏慕尘开始动摇了,婉如,年轻的婉如,我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婉如知道苏慕尘的动摇,她却坚定的告诉他,我要,我要,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年,几个月,几天,我愿意,因为,有你的日子,一日胜过平常日子的千千万万。
南望之和苏慕尘震动,苏慕尘不再动摇了,坚若磐石。
南望之却怒极了,他让人拆开了他们,他禁止了婉如的行动,那些闭门的日子,婉如想到了逃,逃,却无可逃,她想到了死,但她还有慕尘,她不能。
剪断红烛,她翻开诗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寂然望着她。
4)
婉如很意外,因为爹放了她,她放出来的第一个时间里跑到苏慕尘的居所,轻扣的柴扉无人自开,有好心的告诉她,苏先生失踪了好几天。婉如,盯着旧居,只有曾共弹无数吟唱的瑶琴在冷眼旁观。风执意弹起浅浅的断肠声。
一个恍惚间,以为是故人的脚步。
她转头,看见了柳清风,看见他读懂了自己的忧伤。眉际之上,一片月光,正妖娆。
柳清风的深情,柳清风的盼望已经悄悄折旧了婉如心中央的那个苏慕尘,依稀的梦里,模糊不清,遥远起来,落到黄昏里,沉了,沧海的你。
婉如接受了柳清风,不是因为柳清风的声音会她恍惚的以为是苏慕尘,不是因为柳清风的轮廓让她想起苏慕尘,因为她喜欢柳清风仰首看月光的样子,喜欢柳清风教她听夕阳沉下去的声音。可是,她不知道,她第三次让南望之失望。
南望之送女儿上学塾,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与众不同,超然了俗世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女儿做真正的凤凰,嫁个好人家。他的大女儿嫁给了礼部侍郎,小女儿也嫁进了贵族之家,唯独二女儿,唯独这个一再让他失望的女儿,选择了柳清风,连聘礼都拿不出的柳清风。
柳清风向南望之提亲的时候,南望之大笑道,提亲?你的聘礼呢?
柳清风僵在南家,南望之对他说,聘礼都拿不出,还想娶我南望之的女儿,你也太不自量力。
柳清风想过带着婉如远走高飞,可是婉如摇摇头,我有父母兄弟姐妹,我不能。
柳清风懊恼的说,你怕跟我受苦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苦,对我来讲,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从小读四书五经孔孟道,我做不下决定。
我懂了。柳清风后退着,他无力的捶打着泥墙,是我没用,我没用!
婉如含着泪拉住他的手,下定决心,我跟你走,天涯海角。
柳清风不明白,他带着婉如逃走的消息,南望之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那天晚上,南望之带着家丁挡在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婉如被南望之扣下来,他被赶到空旷的夜里,他仰空大喊,婉如,婉如!
5)
一轮钩月,一地的白霜轻轻的滑落。无声无息,滑过疼痛。婉如掉进月光里去,身和心随着流走,远逝,直到月落。
她放下握着的碎镜片,她还年轻,她还怕痛,她放下了生和死,听从爹给安排的人生。她听着喜娘的叮嘱,行礼,入了洞房。
她在燕王府,拥着前所未有的繁华,只是那些繁华,如梦。
燕王对她的好,对她的宠,让她在三千繁华如水中,沉了又浮,浮了又沉。
她忘了慕尘,忘了清风,记起了慕尘,记起了清风,交错如梦如幻。
帐暖春宵,她起身不自觉地跑到窗前,瞪着梢头的残月,燕王在身后喊她,婉如,过来。
她回眸,燕王望着她,过来,你不在我睡不着。
婉如对他浅浅的笑,温驯的走过去,燕王搂过她,半是开说笑,半是认真,你在想着谁呢?
反正不是你呵。婉如也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的回答。
那是谁?燕王用力搂紧她,是谁?
我没有。婉如也认真起来。
你明明有!燕王盯着她。
我——婉如低下头,不要问,好不好?
燕王松开了她,你不要在我面前,在我怀里想着别人。燕王转过身,背对着她,婉如情不自禁的哭,无声的哭,湿透了枕边的鸾凤合鸣。
燕王又转过身,从身后搂着婉如,我太爱你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对不起,我错了。
婉如哭出声音,你的对不起,你的错了,还有多少?还要有多少?
燕王歉疚的说,这次是真的,我再也不会了。
婉如抓紧被褥,再也不会,你又是骗我。
这次是真的,真的。
婉如轻摇首,不会是真的。
不会是真的,她了解燕王,她可以原谅,除了有一次。燕王叫着临窗半倚的婉如说,婉如,又想别人了吧。
婉如说,没呢。
没?燕王突然发起火,我不相信,你明明就是有,他举起拦在他身前的瑶琴,你对它倒胜过了我,你会对它笑,对它痴,对我明明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我替你砸了它,你要全心全意对我。
婉如来不及阻止,那把瑶琴已经轰然的碎在地上,她迎头盯着燕王,你砸了它?你砸了它?婉如讷讷的问,重复的,你砸了它?你砸了它?她喊,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起砸了,你把我也砸了!婉如向燕王扑过去,燕王吓了一大跳,他抓住婉如,婉如,婉如,你怎么了?怎么了?
婉如只是说一句,你砸了我!
燕王紧抱着她,你怎么了?
婉如说,你砸了我。
燕王哭起来,你怎么了?对不起!我又错了,我错了。
婉如还在说,你砸了我。
燕王哭着喊,婉如,婉如——
婉如蒙在棉被深处,忽然慕尘坐在瑶琴边,衣袂飘飘,一曲幽幽,忽然清风站在黄昏里,叫她,看夕阳啦——忽然是燕王哭着说,原谅我——婉如大叫,走开,走开——放了我——放了我——
燕王抓着婉如,婉如,醒醒!醒一醒!
婉如睁眼,瞪着燕王,走开,走开——放了我,放了我——
燕王扑嗵的跪在床前,我错了,婉如,不要这个样子!我怕!
婉如怔怔的说,走开,走开——放了我,放了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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