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那时侯，我五六岁光景，也依稀记得一些事情了。我记得那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天特别的冷，夜夜降霜，每天早上起床，都可以看到房子上、地上落一层银白，象是刚刚下过一场小雪。

父亲从城里回来，给我捎回一顶小花帽，虽然是细碎的小布块缝合起来的，做工倒精细，我戴在头上，先是让小姐姐眼气了一番；走出门去，就招得满村小孩的惊奇和羡慕。而我为了炫耀，就专找人多的地方去，听人说上几句赞美的话，才蹦着跳着乐滋滋地走开。也就是从那天起，人们给我送了一个很好听的绰号：小花帽。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父亲已经回城去了，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煤油灯火微弱地跳动着，照耀着母亲紧皱着的脸庞。小姐姐睡着了。我躺在被窝里，叫了几声“妈妈”，母亲却没有反应，心事重重地呆在那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多问，过一会儿，就昏昏地睡着了。

虽然父亲在城里工作，一个月也就是二十多元的工资。在村子上，我们家是出了名的贫穷。因为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年年缺粮，积累多了，又照户对结，所以在村子上，我们家几乎都要欠上人家一些钱。这样，母亲走在人前，就把头低得再低，说话声音也很细小，表现出卑微的样子。其实，为了能摆脱家庭困境，母亲也吃了不少的苦，纺棉、织布，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许多次，我从梦中醒来，看到母亲坐在纺车前，一手摇车把，一手扯着棉絮，纺车咿呀呀地响着，象是在哀怨地哭泣。

母亲常叹息地说，我们这个家呀，到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呢！

早上起床的时候，母亲和我商量，狗儿，那顶小花帽就先别戴了。我说偏戴不行！母亲耐心地说，先让娘给你放着，等过了年，就拿出来给你戴。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母亲长长叹声气。

应该承认，母亲很爱我的。平日里我和小姐姐怄气，明明是我的不对，母亲也总是责怪小姐姐。好几次，直气的小姐姐嘤嘤地哭，埋怨母亲偏心眼儿。

记得父亲刚回来，本来母亲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父亲一从挎包里给我拿出那顶小花帽，母亲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连声责怪父亲，我知道你娇宠你的宝贝儿子，可咱这个家真不是乱花钱的时候呀！父亲说是一个女工友送的，母亲才歉疚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孩子都心疼。怕的是戴出去叫人笑话呀！

我不明白母亲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几天以后，我和小姐姐在门外玩耍，几个女人从身边走过，还指指戳戳地说着什么。我只觉得他们的样子很异常，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不过从他们冷若冰霜的脸上，我可以看出来，他们那样子一定不是赞美我的小花帽的。

小姐姐十来岁了，已经知道一些大人的事情。她问我，小弟，你知道他们再说些什么吗？

我摇了摇小脑袋。

小姐姐伤心地说，他们是在骂咱们，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还这样打扮自己的孩子，真实不要脸！

小姐姐又说，小弟呀，那小花帽就别戴了，免得人家笑话咱！

我实在舍不得头顶戴着的小花帽。后来，我仍然戴着那顶小花帽，只是听了母亲的话，不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和小姐姐，还有村上另外几个孩子，手里拎着小箩筐到村西的山上拣牛粪。拣牛粪不是肥庄稼，而是烧火做饭。那时侯，整天总是没有柴烧。农村有这样的习惯，烧牛粪做饭。夏天的时候，生产队的牛都赶到山上放牧，牛屎拉的到处都是，到冬天都风干了，烧火极管用。因为拣的人多，一晌能拣上一筐，烧上两三天就不错了。

山岭上风极大，吹得人站不稳脚步。跑了几架山梁，我和小姐姐的箩筐还没有拣满。天快晌午了，一群孩子们聚在一起准备回家。这时候，不知哪来的风突然吹来，猝不及防，吹翻了我们的箩筐，牛粪翻了一地。人跟着风向跑了很远。不幸的是，我的小花帽被吹上了天，夹在残叶中间，急急地飞过一架山梁……

大风过后，孩子们急着找各自的箩筐，一片哭声。我哭的最凶，没有了小花帽，对我来说，等于没有了生命呀！

小姐姐见我哭，就跟着哭，我不停地、伤心地叫着，我的小花帽……我的小花帽……

小姐姐答应要帮我找回小花帽，就翻过山梁，朝山那边走去……

过了好长时间，小姐姐终于回来了，小姐姐告诉我，小花帽没有找到。我一路哭着回到了家。

我的小花帽就这样丢弃了。我只有光头了。下雪的日子，冻得我把头缩在衣领里，不敢往外伸，那样子可怜怜的。我好多次听到，村上的人说我，多可怜的孩子，连顶帽子也戴不上！

我一直怀恋着那顶小花帽……

三十年后，日子真正地好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时不时地想起那顶小花帽，想起来，我就会一阵的伤感。

父亲早去世了。小姐姐也早做了母亲。那天母亲在翻他的陈箱底，竟然翻出了我的小花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母亲。母亲想了半天，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你姐姐拣回来就让我放进箱子锁了起来，都几十年了，我早忘了……娃儿呀，你能戴的时候却没有让你戴，如今连你的半个脑袋也扣不住了……

几十年了，我真的总是想起那顶小花帽。把小花帽拿在手中，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哭了，妈妈呀，难道生活就是这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