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人们无书可读,恰恰是在书荒的时代我读了几乎所有的经典名著。那一次倒退的风暴,煽动起幼稚,风狂地洗劫了五四引来的先进文化的积淀。百花雕零,都成了毒草,送进造纸厂重打纸浆。舅父母是造纸厂的职工,上班带饭盒下班装书往家里偷,给老太太看。祖父母过逝的早,我就跟外祖母亲,她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过大年小辈要给她磕头拜,她不让,说行个礼就是了,下跪的不给红包.叫她妈奶姥她不爱听,不想惹她不高兴,就都叫她老太太。她叫我大才子,我就叫她大美人,她很开心。
她是大家闺秀,国高毕业,公私合营后下嫁给了无产者的一个代表,当然与丈夫无话,整日看书。她气质不凡,稀里糊涂生了一堆儿女,依然美丽,与家母同行都以为是姐俩。儿女打打闹闹,她很少管,始终沉浸在书中,吵过了份就叫一声:别吵,出去打出血就好了。我外祖父突然死了,她没了办法,走出家门向政府要回一间门市,养护儿女。儿女大了,接了班,她依旧看书。打小就喜欢我,是因为我也爱看书,是她唯一的学生。十来岁看长篇小说,繁体字认不全,许多地方看不懂,都是她教的我。不喜欢《水浒》《西游记》喜欢《三国》《红楼梦》;不喜欢郭沫若喜欢鲁迅;不喜欢矛盾喜欢沈从文;不喜欢《春》《秋》喜欢《家》;不喜欢《苦斗》喜欢《三家巷》;不喜欢苏联的书喜欢俄罗斯的书;不喜欢日本书喜欢英法的书;不喜欢元曲喜欢唐宋诗词;不喜欢美国的惠特曼喜欢印度的泰戈尔……莫名其妙的喜欢不喜欢都是受她的影响。
那时一放假就带我周游列国,七大姨八大舅的串,不用说,都得好吃好喝好书的恭敬,把愿意看的书看完了,把好嚼货也吃没了,说一声:大才子啊,差不多了,咱娘俩换地方,再住下去就没人待见咱了。她说过,实在没好书看才看外国书,人名太长难记。前年我出差顺路去看她,看书依旧,美丽依旧,眼睛里依然汪有少女的泪,牙齿还是那么整齐雪白。说起她当年为我相对象,让姑娘张嘴,很认真地看人家的牙。她笑了一场还逗我:跟你一轿来的有两美人,哪一位是你的小蜜呀?我说都是。她打了我一书说一个字:敢。见她看的书是《飘》,我说大美人还与时具进呢,能记住外国名了。她却骂了人:那些混蛋作家拿了党饷不给我老太太写书,有啥办法呢。我沉默片刻笑说:没事,大外甥给你写。她很正重地说:我赖着不死就是想看你写的书,知道不,我的大才子。
唉呀,我,我真的给她写了,我知道她的品味,下了很大的功夫,可是,可是她却飘了……唉呀,我高贵智慧美丽的外祖母,你飘到哪里去了,咋不回来啦,我的心,我的泪……大才子想你呀……唉呀,我最敬最亲最爱的永远美丽的外祖母哇,直到今天,阅人无数的外孙再也没见过能超越你的美女,我想你!想别人没哭过……有灵媒说有一位很美的仙女跟在我身后,我想一定是她。我的外祖母啊,是你吗……··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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