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一直想说出来但是不知该怎么去表达,有的话就像骨鲠在喉而不吐不快。我曾经为季芸写了一篇传私人传记,本意要藏在云山之中,永远不向外公布。但是后来我又恐怕这篇心血结晶的文字会一旦失传于世,那样虽然对文学创作来说谈不上是什么损失,但却对不起当初曾经付出过的感情,更不会有人能了解我写这篇文字的苦衷。几经考虑,于是我终于要把它公布于众了,至于其中的是是非非,自然有当世的读者去下结论。
我上学的地方位于凤凰山下,不老河边,几十年来颇为人文汇萃,我中学六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如今每当空闲的时候,追忆逝水年华,总会感觉到,当时有那么多的朋友,同德比义,相处甚慰平生。为什么如今一提起笔,却没有一句话是真正出自腹心的呢?这才明白所谓的文章写作,必须是情动于中,发乎五内,才能援笔立就,写出流芳百代、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文章。现在我特意为季芸,那位曾经使我动过心的女生写一篇传记。
季芸和我同生一年,又在中学里同学六年。她父亲叫季昌本,和我表叔是同辈人,因此我刚见到她时格外亲热。季芸身高一米六八,容貌平平常常,没有权凤仪、王楠、李雅倩那样的天生丽质;成绩也不是出类拔萃,不能和张修容、李娜、刘殊文那些老师的宠儿相平座;社会交往不如曹婷婷广泛,读书没有李怀雪、马娇那样博览,更没有我看过的书多。但是她家资殷富,日常开销经常叫我望尘莫及。然而最叫我看重的却是季芸的书法,她字写得很漂亮,尤其是行楷书,相当清秀悦目。那时我整天痴迷于练字,动不动就把她的字当作典范进行描摹。平日被学校列为必修课程的数学物理等等,我都视它们为方外格致之学,从来都学不进去,作业却常常抄袭季芸的原稿,其中原因,就是借这个机会去练字。有一次我正在认真地描摹季芸的真迹,邻位有黄林不解地问道:“课你都不上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作业呢?就算是抄袭吧,也应该抄个像刘殊文了、李娜了那样的权威人士,对错还好有个保证,怎么你每次都是盗版像季芸那样平凡的人呢?”我回答道:“至于对错,本来就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看中的是人家的字,写得漂亮。如果你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我以后也心甘情愿地抄你的。”后来季芸也听说了这件事,每次作业完成之后,干脆就直接先送到我这来了。季芸经常对我说:“我成绩很平常,对错保证不了,不如我给你拿刘殊文的作业来,好吗?”我说:“刘殊文的字能有你写的好?”季芸又问道:“班里面都羡慕你的语文历史特别好,为什么数理化要自甘人下呢?”我说:“本来就不是我的兴趣所在,勉强地去学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不如任它去沉浮,反而要好些。”后来季芸在学习明朝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时,正在看作者的生平简介,我从旁边经过,季芸就对同桌的张眉说:“我发现古代那些很有文采的人,在科考场上从来都不顺心,就像我们班的李某人一样。”我随口说了一句:“所以历史就让那些庸凡碌碌的人成就了大名。”张眉说:“这人神经有问题,提他干什么?”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兼职语文老师名郑寿刚,有一次给我们讲授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在临下课时出了一个上联:“大宛贡职来天马”,叫同学们在课余时间寻找典故对出下联。我当时就举手说:“我现在就有一个佳对。”郑老师没想到我的反映有这么快,于是就点头叫我起来说。我站起来后,朗声念道:“高中代数有老哥。”所谓的“老哥”,就是代数中对数㏒的谐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那玩意,只是因为它挨过数学老师的训斥,所以一直印象比较深刻。同学们当时哄笑一片,郑老师也叹息不已。后来季芸每次和我叙旧的时候,经常说:“我是从老哥那时开始了解你的。”我说:“李某乃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你能遇到我,不感到是缘分使然吗?”季芸说:“难道说世上的高才生,都像你这么狂吗?”我说:“埋没我倒无所谓,只是为国家可惜损失了栋梁之材。”季芸叹道:“如果一个人一旦发狂到了这种地步,再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虽然如此,我们的感情还是一点点的加深了。
大约在高一的时侯,我就和季芸私结同心,到了高二更加执着。季芸平时很喜欢古代诗词,生活颇有情调,这一点上和我是志同道合。有一次我们一起在看苏东坡的词作,有一首调寄《江城子》,是东坡在西湖上与张先同赋所作,全词如下:“凤凰山上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季芸指着窗外的凤凰山说道:“凤凰山上雨初晴,不会是这座山吧?”我说:“是不是这座山并不重要,关键是词中的意境,在若有若无之间,朦胧可寻,但又难以把握,就像人的感情一样。”说罢,我默默地凝视着季芸,季芸双颊绯红,问道:“这样的诗你也会写吗?”我说:“吟诗作赋虽然并不在行,但是比起数学物理,我还是略通一二的。”从此之后,我就开始为季芸写一些朦胧之作。当时曾经写出过几百首,为季芸有感而发的占了十分之七八。季芸小名唤作三春,我经常喊她“季三春”,季芸刚开始听到后很不高兴,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默认了。我为她呕心沥血整理出小诗一百首,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笔记本上,题为《凤凰山上雨初晴》,送给了她,当时之所以能写出来,好象是天赐,实际上背后是一种感情在支撑着。我为季芸所写的诗虽然很多,但是大多没有流传的价值,现在只摘录两首如下:
其一 金风拂面乐融融,碧水青山意无穷。
三春好景在季景,橙黄橘绿桂香浓。
其二 今世难谐鸳鸯侣,来生必作比翼飞。
年年九月初七日,双宿双飞向翠微。
其余的诗,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九月七日是季芸的生日,我每年都把它作为圣诞节一样隆重对待。九八年秋天我曾经花钱写“三春好景”四个花鸟字送给她,又为她写了一篇《季芸赋》,内容是半骈不骈的当代文言:
惟昔黄帝,德及帝喾。姜源圣子,后稷司谷。降及三代,周文享福。有子曰旦,封国号鲁。九世以后,季友始祖。三桓归政,适彼淮土。传无穷代,有女曰芸。荣落一家,举族蒙勋。芸生皇辰,列宿相巡。秋风乍起,节属季春。本命为水,大海播屯。[ch*]女时序,初七降尘。海纳百川,有容遂渊。皇皇灵瑞,来移季川。大风起兮,紫雾东迁。祥光普照,万载亿年。某等同在茅中,不老河畔。学虽一道,两心难齐。故曰:季芸有意,李某无情。人去也,音容渺茫;有所思,聊属华章。诚知聚散离合,情由定数,乃悟情长意短,缘结三生,人力无可攘也。调寄《采桑子》:“翩翩蝶裳来何迟?久隔三春。知我三春,凭拦一望即销魂。来婷婷兮去飘飘,依约佳人。旷世佳人,取我丹朱一寸心。”季芸看完后不太高兴,认为满篇都是萎靡之音,不是携老之辞。我们那个时候的交情正深,谁都没太在意。没想到后来果然成了谶语,我现在追悔不及。
九九年春末,班级座位调整,有个叫张修容的女孩来到了我的前位,我和季芸的美好故事因此出现了波折。张修容父母都是矿物局工人,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千金,向来被捧为掌上明珠,没有什么要求敢不答应。张修容每天到学校,衣着华丽,曾经有人作过统计,她穿的服装从来都是一天一换,没有雷同。张修容相貌还可以,高挑的个头,长的很丰腴,最喜欢吃巧克力、奶糖、五香瓜子等,全是奶油制品,同学们都喊她“公主”。刚到我前位的时候,开始彼此互不来往。不久,在人间四月天的那次月考后,我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考试成绩公布出来了,我的历史成绩虽为全班第一,语文也在前几名之列;但是数学成绩很不好,经常还要默默地承受着那种来自泼妇一样的数学老师的恶毒人身攻击,最让我难堪的是物理成绩,从打开试卷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做不对几题,干脆就在卷上空白处写道:“我生不遭际,承作盛世宾。日日数理化,萦萦恼人心。贤达久已没,不解后来人。礼崩王道坏,有谁复殷勤?古圣且难遇,我辈空长吟。民生兮多艰,泪下兮沾巾!”物理老师王颖辉览卷大怒,为此面批了我将近一节课的时间。班主任郑老师也不理解我的苦衷,在班会课上谆谆教导同学们别像我那样偏科。那几天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没人出来帮我说一句话,季芸也是经常借机羞辱我。只有张修容,她能认为我这次考试颇具传奇色彩,常常回头找我说话。我身在落魄之中,难得有人来安慰,所以是有问必答。自那时起,我才算知道班级里还有张修容这个人。张修容几乎每节自习,都要回头和我聊上几句话,有时一聊就到下课。我时常也感到,可能要耽误我多看几卷书了,但是一直不忍心拒绝她。刚开始的话题仅限于问一些文史方面的问题,后来渐渐地一起评讲史事,最终谈到家庭和个人。我每次见到季芸时,季芸经常提些学业方面的事,而和张修容聊天时从来不涉及这些内容,所以我竟然对她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四月中旬的某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天气突然转冷,而我只穿一件单衣,不胜清凉。张修容说:“我有一件黄袄,要不你先穿上暖和一下?”我说:“士可杀不可辱也,我们男人哪能因为这点风寒就去穿女人的服装!”张修容笑道:“这袄是淡黄色的,男式也有这一款。你白看了那么多的书,对生活上的事真是一点不懂。”在寒冷的天气面前,我妥协了,于是就穿了一个晚上,放学前还给了她。第二天张修容身着这件黄袄来上学,很多人都纳闷不解,问道:“这不是李某人昨天穿过的衣服吗,怎么叫张修容穿上了?”季芸也很奇怪,来问我时,我说:“昨天我被冻的浑身打颤时,你怎么不过来问一句的呢?”季芸很不高兴,转身而去。此前我每次和张修容闲谈的时候,心中总是感觉好象有点对不起季芸,后来我私心有恨,专趁季芸在教室的时候,去找张修容说话,张修容每次也都很配合。但是我偶尔写些小诗,仍然是为季芸所作,没给张修容写过一首。后来季芸和我绝交之后,我就封笔再也不写什么情诗了。有一天清风微雨落于凤凰山下,远望窗外的不老河,水天一色,张修容问我:“这么好的风景,你为什么不写一首诗呢?”我说:“我哪有这本事?”张修容说:“不要谦虚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为季芸作的诗。你要能为我写上一首,我真是感激不禁。”我说:“以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只能叫内行人见笑了。”张修容说:“不行,今天晚上我就要看到你的新诗。”到了晚上,我早就把这件事忘在九霄云外了。张修容又曾经约我星期天下午陪她去楼外楼照相,我那时的财政紧缺,正要回家求援,所以告诉她去不了。张修容说:“不要紧,我先借你用。”我说:“我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每次借钱,一托就是几个月都还不起,我心里不安。”张修容说:“你尽管用,什么时候还都行。”我最终还是没答应。这样的事还有好几件,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感觉对不住张修容,但在那时好象张修容从没在意过什么。后来到了暑假,张修容留电话给我说:“有空就找我说话。”而我在暑假两月间北游曲阜,乡射圣人之乡,回徐州后,又在云龙山下小住半个月,游山玩水,乐不思归。中间偶尔想到同班同学,也是怀念季芸的时候多,很少想起张修容。黄花盛开的九月,我回到了学校,张修容问道:“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呢?”我说:“我也想起过这件事,但是电话号码没记住,后来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很是抱歉。”我去找季芸问道:“暑假中也想我了没有?”季芸回答道:“你以为你李某人是谁?”弄得我很尴尬,自讨没趣,于是回去找张修容闲聊去了。那年的九月二十一日是中秋佳节,季芸忽然约我到东面的阳台上说有事。我狂喜过望,整理着装,应邀而往。季芸见我后张口就说;“你和张修容相处那么久,即使盲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一句话,叫我好成全你们俩呢?”我没想到季芸会这么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结结巴巴解释了几句,季芸始终不能听进去。我指苍天发誓,绝对没有半点对不起季芸的事,季芸说道:“算了吧,张家有好女,正等着你回去聊天呢!”我说:“既然这样,你再好好的考虑吧,不要意气用事。”于是我转脸走了,从此很少再有过交往。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就对张修容些耿耿于怀,曾经有半个月不和她说话。张修容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不知从哪打听到的口声,向我反复解释和开导,我才不再怪她,只是从来不和她有过深的交往了。我心里一直牵挂着季芸,相处了六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忘记的。直到现在,一提起季芸两字,我心口还在隐约发痛,不知道季芸现在的心里又有什么感想?我曾经好几回找季芸表白,而机芸每次都在说:“马上就高考了,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吧,不要去沉湎这种儿女情长。”始终不正面给我答复。千禧龙年,正是我们高考的时候。有一天我在教室外面又见到了季芸,那时的她,怀抱几本书,缓缓来仪。我招呼道:“季三春别来无恙?”季芸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那边正好有女伴叫她,于是季芸就答应那边而离开了。这是在我印象中的最后一次交往,到现在彼此还互不通音讯,算来已经六年了。今天我也不知道季芸身在何处,结婚与否,过得怎么样。曾经也向以前的同学多方打听过,但是他们也都说不知道,我在无可奈何之余,只好不再去思念她了。
前几天我清理以前的档案时,又发现了曾经为季芸写过的涂鸦之作,虽然文辞稚嫩,但是情感真挚,不象后来的那些矫揉造之作。回想从前在凤凰山下,两小无猜,高吟“凤凰山上雨初晴”,而今落得个“人不见,数峰青”。人生于世,离合聚散,无不为缘分所左右。当我和季芸两情相悦,执子之手,愿与携老的时侯,已觉光阴荏苒,六年如一瞬。怎知后来又有彼此隔绝,互不通音迅的时候呢?弹指又是六年过去了。我们李家的大诗人李商隐,曾经有一首诗这样写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自古以来每个人的境遇虽然不同,但是伤心的主题始终是一样的。李义山的这首诗,真像是为千年后的李某人所作的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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