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庭院深处,一定是那几枝荒芜的紫藤先伸到了烟花三月中,许多柔柔的触角一点一点的翘起首的时候,杨花洒落一地,云渺渺,雾渺渺。
我坐在秋千上,依旧不语。
细细的雨,洒落,闪进眼里的新枝嫩绿得模糊,扬起手,雨,片片叠叠滑落。
这里凉,快进去。奶娘撑着伞唤我。
这里凉。我喃喃自语。
这里凉。你的声音如一丝浮萍飘转而来,唉叹我的柔弱,我的何以留春且住?我凝望你在的方向,眸中含水,却再也无法倾泄出你的容颜和身影。
你说,会在绿柳成荫,黄鹂啼翠的时候,从微雨分飞中为我涉水而来。
你说,杏花开满院墙,你将轻扣我的柴扉,轻启我无尽的守候。
你说,你忘了吗?
你说,你忘了吗?你不记得了吗?这一切一切的,你归?你不归?你无意归?
庭院深深,空空,寂寂。
1)
好像,焚香感动了你。
姨娘不让我出门,直到我十六岁,她才肯带着我出门,她说,她带我去焚香还愿。
我第一次知道,姨娘也有愿望。我看见姨娘虔诚的敬了一柱香,闭目不语的跪在榻上,默默的祷告,我有些柔软的感动,怕自己惊扰了她,所以我才会踏出寺门,静静的站在寺外的那棵菩提树下,怀着惊奇的眼光盯着你。
你拿着一支签,迎面撞来,你惊叹着,咦?我见过你吗?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你,你讪讪的笑着,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你,你的脸刹那却红了,问,喂!干什么盯着我看?
我突然说,把签给我。
你大吃一惊,干什么?
我会解。
啊?
我点点头,我会解。
你满脸的困惑,把签递给我的时候,还在说,我怎么了?相信了你,见鬼了。
我接过你的签,细细的看了,问,你在求姻缘?
你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我浅笑,签先生跟我讲的。
那它还跟你讲了什么?
不告诉你。
你——你——
我把签还给你的时候,你已经怔怔如痴。我格格的笑,看着你目瞪口呆的样子,奶娘走了过来,向你道歉,公子,勿怪,我家小姐不懂事,小孩儿性,唉,小孩儿性。你还呆在原地,奶娘却已经拉着我飞快的离开。
2)
大概你也没有想到,我们还有第二次的“偶然”。
我也没想到。
姨娘在厢房重复的念着一首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处。
我从窗口里瞧见,她埋在手心哭。我拉着奶娘问,姨娘怎么了?
奶娘只是摇头,我缠着她问,她叹息着说,庭院深深,深锁一院愁,更锁住了无数无数的黄昏和黎明,锁住了青春,锁住了梦。
那一天,我才明白,我娘因何把我送给了姨娘。我娘让我陪着她,当她的守候和等待枯老的时候,还有我可以陪着她,掩住门外的黄昏。
姨娘,在等着那个人。
奶娘从来不说,姨娘的那个人是谁,是什么样子,她只感慨,他和她,是宿命,是孽债。
我擦净秋千上堆起的尘埃,提衣坐上去的时候,门外传来木屐声声,轻扣柴扉的声音划起了潜在院内的鸥鹭,我喊,奶娘,有人敲门。
奶娘在厅内喊,我抽不身,你去开门。
当我轻启门扉的时候,你和我一样讶异的瞪着彼此。
怎么是你?
我们同时张口问,旋尔相视一笑。
你问,这里是柳府吗?
我点头示应,你穿过我的肩看进庭院的深处,又问,请问,柳湘云柳姑娘在吗?
我回头冲院内喊,奶娘,找姨娘的。
奶娘和姨娘同时的跑了出来,姨娘神色慌乱,她很快的从青石子小路上走过来,我听见她在身后嗄然而止步,讷讷怔怔的喊,秋航——
我转头,姨娘如痴,不停的喊,秋航,是你吗?你回来了?
我再回头看你的时候,你已经站在门内,冲姨娘笑,柳阿姨,我不是秋航,他是我爹。
姨娘忽出长长的一口气,哦——是吗?他是你爹,他是你爹。姨娘攸地扭头往回跑,在青石子路上碰倒了奶娘,奶娘跟在她后面,喊,湘云小姐——
你喊我,快,追上你姨娘。
我们一起跟在姨娘后面,姨娘一直跑,跑进后院的一棵杨花树下,扑倒在树干上,捶着树干,为什么?
为什么?我别过头,瞪着你,问你,为什么?
你缓步过去,对姨娘说,阿姨,我爹,一直记得你,记得给你的承诺,他并没有忘记,甚至,他刻骨铭心了,他让我来找你,就是要让你知道,他仍然记得所有的盟约和誓言。
你用着感性的声音,告诉了姨娘,姨娘的那个宿命,当年飘转而过的身影,没有从此,一去不,两不相知。你拿出了你爹写给姨娘的一百八十封信,字字如玑,字字深刻,情到深处,我们都泣不成声。可是这些致命的信,却扣押在你祖父的手里,你祖父命人拟了姨娘的嫁人的消息。你爹才无奈娶了你娘,所有真相大白却是在你父亲弥留之际。你受父托,千里迢迢,遥遥的来。
姨娘抱着那堆刻骨铭心的信,不肯松手。
你在长长的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
3)
奶娘说,姨娘去相随他了。
你也说,生不相守,死相随。天上人间,你姨娘和我爹在看着我们呢。不要哭,这里凉。
你撑伞走过来,进屋?
我停止了哭泣,因为相信了你的那句话,天上人间,姨娘在看着我。
庭院深深,深深庭院。
你扶着扶疏的树木,我在绿荫苍苍茫茫处,看你给我说那些幽幽的故事,悠悠的愁,寻寻觅觅落在你眉梢,曲曲折折的心事,涨满我的掌纹,伸展。
你教我念了一首词,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你在小笺深处写道,惆怅此情难寄。
我嫣然的笑,何情难寄?
你没有抬眼看我,皱眉道,总关,总关你。
你却背对我,不敢直视。
你怕了吗?
你说,怕。我怕我们像你姨娘和我爹一样。
你说,怕。怕我的轻狂和冲动,带给你一生的等候,怕庭院深深,深深的庭院锁住了你,也锁住我。
我愿意,能守候一个人,纵然是要这一生一世,我也愿意。
你在轻颤,你在哑言,你只是望着我,深深的凝视。
你的家书,催回了你,带走了你。
庭院深深,深深深,我在瑟瑟的月光中,守候,你的归期。
你忘了吗?你记得吗?你归来吗?
你归?你不归?你无意归?
我听见有人唱起,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两个世界几许痴迷,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啊,不如归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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