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往事两题风雨心仪

发表于-2006年07月06日 凌晨0:15评论-1条

<听广播>

那时侯,家里太穷,队上的人家都有了广播,就我们家买不起。其实不贵,纸片做的广播,一块二;铁壳做的,三块五。

父亲爱听广播。自己家没有,就到别人家去听。因为 队里收工晚,吃过晚饭,广播早开播了。父亲就端着饭碗出去听。很多时候,因为误听了广播新闻,父亲直抱怨母亲做饭不准时。其实广播的节目很单调,开始是一曲《东方红》,然后讲阶级斗争新形势,接下来是样板戏,就那几段,换来换去,到钟点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收了尾,广播就变成了大哑巴。

父亲本来是教师。因为“胡说八道”、“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被校革命委员会开除教职,下放回乡接受劳动教育。由于我们家庭出身富农,父亲回乡后,大队、小队开坏分子会,总是通知父亲。我曾看到,好多次,父亲偷偷地流眼泪,然而父亲毕竟是文化人,很会抑制感情,在外面还一表乐观的样子,参加劳动,表现特别积极,谁也看不出他内心出的伤痛。

后来,阶级斗争的风越吹越紧。大队办学习班,父亲也通知去了。一去十多天。回来的时候,父亲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把我们兄妹几个轮着抱一会儿,问我们:别人骂爸是坏蛋,你们相信吗?我们几个小儿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爸是好人!我看到,自从父亲从坏分子学习班回来以后,过去和父亲要好的人,一下子疏远了,包括我们一家人,仿佛都变成了大罪人,无论走到哪里,总逃不开那种怪异的目光,还有恶意的指手画脚。

父亲不再去别人家听广播了。吃过晚饭,一家人呆在家里,舍不得点煤油灯,黑洞洞的,坐一会儿,就摸黑睡了。

我问:“爸,为什么不到别人家听广播?”

父亲沉默一会儿,低声地说:“人家不喜欢,就不能再去了。”又是好一阵的沉默。父亲叹了声气,又说:“咱们家啥时候能买上一个广播该多好呀!”

第二年春天,父亲终于从合作社买回一个铁壳的广播。

为了这个广播,父亲可没少动脑筋。过年的时候,大 队发肉票,父亲把肉票卖了,一家人连肉都没吃上。不管怎么说,有了广播,一家人就高兴,听着呜里哇啦的声音,气氛便活跃起来,本来沉重的心也立刻变得轻松了。

父亲不用端着饭碗到别人家听广播了。好多回,我看到,父亲坐在广播下面,那样认真地听着,眉梢隆起两个大大的疙瘩。

母亲说:“整天听广播,就不知烦,有啥听的!”

父亲怪怪地说:“婆娘家,真没见识!一个人,得关心国家大事呀!”

这年四月,麦黄梢的时候,父亲又去大队住了十天“学习班”。这次回来,父亲的心事更重了,愁眉苦脸的,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不住地骂:“妈的,简直是无中生有!”

几天后,父亲就被拉上了生产队的批斗会。公社工作组的人宣读了父亲的罪名,然后让群众搞揭发。挨着批斗几场,翻来翻去,也没啥真凭实据,就不了了之。

父亲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怎么会是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父亲戴这样大的帽子!

不久,暴雨成灾,半月不住。父亲这个“阶级敌人”在夏粮抢收中却走在了最前头,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好几次,前脚踏进门槛,便晕倒了……最后,父亲 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这天傍晚,广播里突然紧张地吆喝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大队的水库,正面临着决口的危险!请大家马上赶到水库抗洪……”

父亲从床上爬起来,什么也没说,拖着带病的身子,急急地走进了风雨中……

广播里仍不停地吆喝着:“请贫下中农同志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

走进风雨中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破钟>

村子中央有棵老榆树,水桶一般粗,枝叶茂盛,夏天的时候,遮一片大阴凉。村上的人传说,树上住的有神仙,动不得。农家人吃饭,习惯找个饭场,端上饭碗 都到老榆树下吃。队里开会,也到老榆树下。所以,老榆树下,既是饭场又是会场。再说,队里的钟也在上面吊着。钟是一口破钟,敲出的声音闷闷的,好似人哑了嗓子,不中听。然而就这破钟,作用可大了,每天都要敲打几次,上工、开会,一村人都听它的号令。当然,破钟也不是乱敲的,只有队里的队长才有这个权力。那时侯,五伯是队长。

五伯的名声不好。在人们的心里,五伯是那种近不得又惹不起的人。算计人是五伯的拿手好戏,别看他面上笑融融的,整起人来特别的狠。前几任队长就残兮兮地栽在了五伯的手上。也难怪,他们不栽,五伯咋能当队长,咋能站在老榆树下牛气气地敲那破钟呢?

五伯到老榆树下敲钟的样子很特别。没到出工的时 侯,他就早早地来到老榆树下,一袋一袋地抽烟。过足了瘾,才站起来,四下望望,把身上的衣服整齐一遍,然后从树上解下钟绳,于是就有了雨点般的钟声,夹和着五伯叫魂似的吆喝:“出工了--出工了--!”

社员们拿起农具慌张张地往地里奔,生怕去晚了挨五伯批,更怕五伯扣工分。然而五伯却不急着下地,双手往身后一背,贼头贼脑地溜王二家去了。

五伯和王二的老婆有那个,村上人都知道。看到的装着没看到。如果惹恼了五伯,随便给个小鞋穿上,那 可受不住。至于王二,更不敢和五伯作对,他家是地主,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王二的老婆常年有病,模样象黄茄子,五伯还是缠住不放。有人曾在屋外听到王二的老婆求五伯,让他以后放过她,也好过几天干干净净的日子。五伯没说话,只是阴阴地笑。王二的老婆不再说什么,就嘤嘤地哭……

日子就这样来来去去地过着。穷得发枯的社员们照样整日在田里苦卖命,五伯照样敲打着老钟,照样纠缠住王二的老婆不放……

当时有句口头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路上出英豪。五伯苦心争来的权力终于被别人拿下了!新上任的队长叫福庆,年龄虽然不大,但背景却辉煌的很,红卫兵串联去过北京,参加过县里“炮打司令部”的运动,亲手揪出过一批“牛鬼蛇神”。人们实在想不到,一个在村子里很不起眼的人,突然间竟大红大紫起来,真可谓一个时代造就一代英雄啊!

五伯下台,群众们松了口气;福庆上台,群众们又是一阵的揪心。很快,福庆就把运动推向了高[chao]。天不亮人们就得下地劳动。吃饭的时候,还得到老榆树下读一遍语录。到了晚上,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们又得开会听社论。所以老榆树上的钟一天就没个歇的时候,催人命似的“当当”个不停。

那是中午的时候。人们刚端上饭碗,就听到破钟急急 地敲响了。都以为队里有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忙端着饭碗往老榆树下赶。只见福庆拉着钟绳一个劲地敲。队里的人都到齐了,福庆还是扯着钟绳不放。人们搞不懂,福庆到底在耍什么名堂?

福庆不敲了,转过身来,先是一阵大笑,又突然止住, 瞪大眼睛问大家:“贫下中农都发言,我这队长中不中?”

大家屏住气不敢支声。

福庆又是一阵的狂笑,接着是一声魔鬼般的嚎叫:“我是革命的接班人!我是人民的大救星!”

大家的心猛地揪住了。说这种话是要定反革命罪的。福庆哪来这么大的狗胆呢?

福庆唱起来,转身拉着钟绳,敲着跳着,他在跳“忠”字舞呢!

大家被福庆怪模怪样的表演逗笑了。可是过一会儿,都不笑了,因为大家都明白了:福庆疯了!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7-6 10:16:4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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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 | 荐/文清推荐: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如今,
这往事已成为久远的过去的。
但在记忆中依然非常熟悉。

文章评论共[1]个
忧郁老人-评论

看起来,我们应该是同时代的人了。你文章中所描述的,我感到非常亲切,过去的一幕一幕,奔来眼底,回首望去,恍如昨日,又恍如隔世,令人唏嘘不已。问好风雨心仪。
  【风雨心仪 回复】:我们应该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感到亲切的,就是自己最难忘的!谢谢你! [2006-7-6 12:32:13]at:2006年07月06日 上午1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