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雨非带着我跟小姐去院中赏花的时候,小姐突然晕倒了,请来的郎中告诉他,少夫人有了。
有了?雨非茫然的问,有了什么?
郎中笑笑,少夫人怀孕了。
雨非一怔,转头望着我。
我不肯抬头,侧过身跑出房间,来到井边,瞪着倒在井里的影子,说,你不喜欢她吗?不喜欢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我摇着辘轳,拼命将井水一桶一桶的打上来,再倒下去。
雨夕站在我身后的时候,我还在拼着力气打水,倒水,打水,倒水,他一直在静静的看着我,直到我累了,转身才看见他,他冲我眨眨眼,幸亏你累了,不然,我家要发涝灾了。
我瞅着他,他和雨非一样,有着闪亮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比雨非多了一几分稚气。他走过来,靠着井沿,从腰间掏出一支箫,幽幽的吹起来。
我终于平静如初。
当我回到小姐的房里,她坐了起来,喊我打水给她。雨非抢道,我去。
我对他笑了笑,这是丫头做的事,少爷你忙乎什么?
他嚅嗫的说,我,我——
我又笑了,你体贴我家小姐也不用动手做这些粗活,有我这个丫头呢。他的脸色刹那间一阵发白,一阵发青。
我端着一盆水推门而进的时候,撞了他,水泼洒在他的身上,我慌乱的抽出手帕替他擦试,小姐在身后埋怨我,紫烟,怎么笨手笨脚的,快给姑爷换件干净的。
他回头对小姐说,哦,是我不好。
我从壁橱里拿来一件干净的衣裳,他接过去,我自己来。
我看着他,还是我来吧。你才笨手笨脚的,整不好。
他垂下眼,任我褪下那件湿透的衣服,我帮他更衣的时候,他一直一瞬不眨的瞪着我,我避开他的眼光,当我帮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他突然推开我跑了。
我跌坐在地上,失神落魄,小姐也目瞪口呆的盯着我打量,她不停的问,这是怎么了?
她大声的叫我,紫烟!快跟着姑爷。
我起身去追他,我看见他跑到金陵城里的酒馆里。我也进了酒馆,他已坐下来,叫了酒,我站在他的身后,淡淡的说,你这又算什么呢?
他举杯向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朝的事,今朝休说。他一饮而尽,用力一拉,我也坐在他的身边空座里,他问我,你要醉吗?
我拈袖倒满酒给他,再倒了一杯握在手里,透出酒杯望向他,不发一言,仰首酒入肚肠,我的泪从眼角流出来,脸也烫,耳也热,头也晕,眼也花,他在东倒西歪,他在渐远渐近,他在说话,他在笑,对,他在笑,那明媚的笑,笑得好想栖居而眠。我瞌上眼。
我醒来的时候,已在自己的房里,我睁开的时候,他怎么还在我身边,坐在我的床沿,斜斜的入睡,我摇醒他,他睁开眼抱以一笑,我们昨晚,都醉了。
我瞪着他,他的头发凌乱,我也笑道,你现在的样子也很可爱。
什么也可爱?
像个没梳头的小顽童,嗯,就像是没人要的样子。
你笑我!他抓着我的手放在腮边说,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你学你弟弟了!
现在这个时候,不许提他,以后也不许。他把脸埋在我的手心,躺在那里,和他两眼凝视。我们落进一个无人的世界,没有打扰,只有彼此。
小姐推开而入时候,我们还沉浸在那个世界里,她惊讶,不可置信,然后大叫,你们,你们——
我急忙抽出手,坐起来,小姐向我奔过来,摇晃着我,气急败坏,紫烟,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回头对着雨非,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抓着她说,小姐,不是你想的,我们,我们不是你想像的样子。
我的眼睛骗了我自己吗?你还解释,你还敢说没有。小姐拼命的摇晃我,我想我真的晕了。
雨非拉过小姐,你看见了什么?你要胡闹吗?
小姐有些惊慌,她瞪着雨非,我在胡闹吗?她转过眼向着我说,紫烟,是我在胡闹吗?
我精疲力尽的说,不不,不,我不知道。我眼前黑了下来,我听见雨非跑了过来,接住我焦急的喊,紫烟,紫烟。我听见小姐在大叫,天啦,天啦,你们——
小姐也过来拉我,我挣扎着,雨非突然推开她,大叫,自始而终,从我接绣球,从我娶了你,我都是为了紫烟,我只是为了她而已。话出口,我们都面面相询,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小姐轻声的问我一句,是真的吗?他说的?
我不敢点头,更不敢说是。讷讷的喊,小姐——
她捂着脸哭起来,如果,这一刻从来都不曾出现,不曾发生过,我还可以抱着那个梦,快乐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要来呢,把我的梦打碎,把我也碎成千块万块,她抬起脸对雨非说,我只是想做你的妻子,一生一世,安静的爱着你,安静的守候你给我的梦,我要的,一点也不苟责,我只要一个完整的相公。他的心,他的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雨非唉叹着,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你之前,我已经把梦给了紫烟,我所要的,只是希望有天,紫烟能把我也带进梦里,你很好,可是,我就没办法——
小姐一直一直在后退,退到门外,她喃喃的说,我明白了。她转身的时候,我喊雨非快跟着她。
4)
雨夕过来找我的时候,他说,他爹让他哥和嫂去了北平的老家。
我简单的哦了一声,低头去拨弄琴弦。我抬起头来,我——我欲言又止。
他说,你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我眼泪有些潮湿,整个张府的丫头仆人都在刻意疏远我,而张老爷夫人也没有过问我,没有让管家安排我做事,我成了张府里最悠闲的一个丫头。
他徘徊着说,如果,你哪天觉得可以离开这里,就来找我。
我冲他感激的点点头。他展颜一笑,那样的笑,我好多次以为是雨非。我赶紧低下头,不去看,不敢看。
雨夕走后,我瞪着那弯眉月,跟着它一样冷在阁楼之上,月残更漏处,人渺渺,水茫茫。枝子花开了,吹落的清香,洒在我的眉心,肩上,手上,我又听见,有丫头在窃窃私语,说的关于我,还有小姐和他们的大少爷,什么时候,她们的二少爷竟也走进了这个夜半私语的时候。就在她们在我的背后冷冷的说得眉飞色舞的那瞬,我决定明天,明天找他,找雨夕。
我找到他,你可以把我送到哪里去?你送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在就去。
他正要说,跟着雨非和小姐一起去北平的仆人慌张的跑进来,他迎头遇上我们,看了眼我,急急的喊,老爷——夫人——
雨夕拉着他问,怎么了?
他气喘吁吁的说,少夫人她,她流产了,自尽了。
雨夕飞快的看了眼我,我怔忡不能自己。他过来说,我带你去北平,现在就去,你站在这里等我,我收拾下,马上过来,你哪儿也别去!听到没有?
我茫然的点头,摇头,他干脆的说,算了,不用收拾,我们现在就去。他拉起我,往院外跑,穿过一座座院落,我们远远看见大门被看门的仆人扣上,他喊,快开门,谁让关上的。
我让他们关上的。张老爷高声的喊。等到我们回头,张老爷和夫人带着家丁已经站在我们跟前。老爷厉声的喊雨夕,过来!小畜生!
雨夕不肯离开我,他僵在原地,和我一样惊惊乍乍的望着老爷。
张老爷指向我,你根本就是个祸害。我们张家的不幸全因你而起,你跟你家小姐进了张家的门,就是张家的人,我今天要家法伺候。
雨夕身子一横,挡在我身前,爹,所有的事跟紫烟没有关系啊!何况,你要动用家法,家法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搁置着不理不闻了。你现在揪出家法,不免太没人道人情了。
张老爷瞪着雨夕,你这小畜生,你要学你大哥吗?给我过来!
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动紫烟。
张老爷大骂雨夕,他喊家丁,把二少爷给我绑也绑过来。雨夕在挣扎着,他仍冲着他爹喊,你要动她,连我一起处置好了。
我闭上眼,直直的跪在他们中间,所有的罪让我来承担,让我来受。无论怎样的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雨夕不再挣扎,张老爷也瞪着眼盯着我,他又望向雨夕,终于对家丁说,押她去紫烟阁吧。
我进了紫烟阁,守候着长生结,那是一根长长的绳结,打着无数的结,永远数不完的结,是金陵城的人们,焚香时的愿,一天一天的结成的,每许个愿就打个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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