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电话里静静地对我说,每年仲秋节的夜晚,你爸爸都要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直到月亮升起来了,他才会回转身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西瓜、月饼、葡萄摆到餐桌上……
妈妈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又说,今年这一刻过去了,他又等下一年。每年仲秋节前十多天,他为了能买到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都要走街串巷,一个瓜摊一个瓜摊地去挑选。可大的好找,圆的难寻,买一个可心的西瓜常常要挑好几天,抱回来后放在家里最凉爽最宁静的地方也嫌不妥当。
妈妈述说的时候,天空正挂着一轮如水般清澈的圆月亮。
其实,我在家时,爸爸也是这样。虽然我当时还年轻,可每次看到爸爸因西瓜太沉而不得不停地换着胳膊,乐呵呵的抱着西瓜往回走的高兴样子,不理解的同时又不由得心疼他。“我们和别人一样有月饼吃就足够了,不要费劲去买西瓜了好不好?”爸爸的头总是摇在我们的劝阻中。
我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外面,沧桑的世事我没有忘记爸爸的年龄和岁月一起增长着,可时常的灯红酒绿却淡漠了我的仲秋节,爸爸坚持买瓜的事情也模糊了许多。直到听了妈妈的述说后,过去的事情才又倔强地穿透时空清晰地再现出来。爸爸的心思我不猜,但无论怎样都该回去过个仲秋节了。
第一次在仲秋节的夜晚踏进寂静的家门。爸爸正淡然而安详地和悄然升起的月亮对望着,他的嘴和许多老人一样下意识地蠕动着,使得满口假牙发出别扭的“哐啷、哐啷”声和落地钟的“嗒、嗒”声应和着,这声响是家门里唯有的。尽管如银的月色为爸爸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可这声音还是一下下勒紧我的心。
爸爸动作迟缓,弯腰两手将西瓜拿起,一只手把西瓜抱在怀里,另一只手使劲地拄着膝盖往慢慢地往起直腰,可这腰就像被风吹弯的一株老树,老半天才超过了九十度,爸爸就这样弯着腰,来来回回把西瓜、葡萄、月饼摆放到餐桌上。爬满青筋的手又哆哆嗦嗦把西瓜切成了几等份,然后又把分好的西瓜摆到每个座位前,回来的孩子只有我一个,偌大的桌子空了一多半。
孩子们早都成家立业,和爸爸在同一地区居住的只有两个,她们也都是夫家的媳妇。八十多岁的爸爸至今手不离书,发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孝敬公婆当然是他对女儿的一贯谆谆教诲,而且女儿们又深深地刻在了的自己的心坎上。仲秋节,外地的回不来;一地的,爸爸又让她们去了公婆家,空荡荡的桌子,爸爸年复一年地坐守的生命划成了天边的一个弧。
还没有吃上西瓜,邻家儿孙满堂的欢笑声就一阵一阵快快乐乐地飘过来,可爸爸家里呢?“八月十五月儿圆,我家的人儿不团圆……”小时候记住的别家老人盼子归来唱的这首忧伤的歌又响在耳边,这也是爸爸家里生活的原状态。看着爸爸那老如榆树皮似的手和脸,忽然觉得那被阴郁树影割成条条块块的圆月亮,是那么不通人情又冷又清自顾自地肃杀着,刺出了我心里永远的痛。
“仲秋节,团圆月”这古老而常新主题的意义在我心中不可言状地生长着。爸爸这时候心情是不是也有酸涩呢?我不时地打量他,他也不断注视我,浑浊的眼里含着笑,好像很安慰,好像更安详。我知道那不只是西瓜的红颜色与爸爸的脸色辉映着,平凡的爸爸平凡的内心有一个平凡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比我们多出的是比较,是自己事情和他人事情的比较。比较之后,确定的内容只有一个:他人的事情都比自己的要重要。看透了我心事的爸爸,对着我,更好像对自己说:“我的女儿们能守公德,与夫家老人一起团聚,和睦相处这么多年,我知足啊!”这知足已经写在他脸上纹路的年轮里。那一刻,爸爸生命的肃穆和心灵的崇高已经在夜晚的圆月旁聚焦成为一颗闪闪发光的亮星星。
东北的仲秋,天已经很凉了,就连枝头的小鸟都藏在了清晨里。可爸爸不在意,第二天还是早早起床,拿起昨天分开包好的西瓜要给和他同在一地的两个女儿送过去。我不能阻拦,也不能代替,我分明听见垂暮的爸爸心里在说:“这是我们家的团圆餐,我们家要是人人吃上它,那就是团圆了。”爸爸让我透彻地领悟到,爸爸一颗盼望团圆的心,早已给红瓤的西瓜赋予团圆、幸福、吉祥的意蕴了。爸爸每年抱回的大西瓜,在他心里就是抱回了我家的圆月亮。这个西瓜不管女儿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分享了,爸爸都会觉得那也是圆了自己心里最惬意的一个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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