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o体的秋天
又到深秋。父亲打来电话,说故乡今年秋旱,连续几十天不下雨,晚稻已经被老天爷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又是一个luo体的秋。”我想,放下电话,脑海中立即显现一幅肃杀的故乡的秋之图景:枯黄的稻田,野火烧过一般的田埂,光秃的山垛,面如菜色的人;几个光屁股的小孩,正拿了鱼具,在莲荷水库的底部寻找小鱼的踪影。时间应该是二十年前,因为,人是易忘的动物,唯有孩提时代的生活永远存留于心。那时,这个有着“莲荷”美名,且曾在梅雨季节浩浩渺渺的水库,此时,大大的裂痕,一如我们那两瓣分明的屁股,哪里还有小鱼的踪影?但孩子们是不管这么多的,莲荷水库光了屁股,他们也光了屁股,一起在这秋风萧瑟里构成故乡特有的秋之画图。许多年以前,我曾是这幅图画中的一个元素,用自己瘦小的屁股,映照老天那张厚颜无耻的苍白的脸;许多年以后,我把这幅图画收藏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敢对它有任何触碰,因为那是故乡曾经的和现在的伤痛。
裸秋,天不下雨,邻居西叔大概又在团团转了;他常常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好几次我在他的身后,听见他说:“要是能有两斤肥肉吃,就好了,很久不吃肉,肚里实在没油水了!”秋天的西叔,皮肤跟这水库一样干裂,尽管面如菜色,脚踩棉花了,他还得流着湿汗,挑一担一两百斤重的牛屎猪屎去菜地,然后,再去稻田转悠,看看稻田今天又开了几条裂缝,又新死了几颗禾苗;路上,碰见相熟与不相熟的人,他都说“晚稻没得救了”,由于声音太小,旁人常常搞不清楚他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得对着他苦笑一下,摇摇头走开去;我知道,西叔这样的语言,如同作家的笔,权在抒情,不做他用。几十天不下雨了,尘埃在空中飞舞,把天与地拉得很近很近,西叔瘦弱而颤微的身影,仿佛一只受伤的断鸿,由近至远以后,渐成一个小点,那样孤独,那样无奈。二十年过去了,他家还是买不起抽水机。稻田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每天小孩撒尿一般,流出一些泥巴水,西叔与邻居把这口井分成两部分,一夜下来,积得一些,邻居摇响机器,轰隆几下就把水抽到田里,印湿了一大片禾苗,他却带一对桶去,要一担一担挑,一棵一棵浇。七口之家(他们一家五口加上二老共七口),由于成年见不着肉,一个个面黄肌瘦,几年前他与三个小孩一齐患了乙肝,也没见他们吃过什么药打过什么针,就这么拖到了现在;三个儿女也都长大了,肝炎令他们一个比一个矮,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去广州给人洗盘子挣那一个月300来块的钱;儿女们走后,家里只剩下他们四个老的(西叔五十多岁了),今秋这干旱如何度过?
与西叔一样,令我担心的,还有一位年岁更长,辈份更高的叔祖父。这位老人,直到现在七十有几了,还能在肚里油水不足时,一口气吃下三斤糯米粑粑;他的胃仿佛生就的苦命,长年见不到荤,只能消化这些极难消化的粘质物;就他自己而言,廉颇老矣,虽然能饭,体力已经不支,再难像当年一样在犁耙上与人比试,在力气上与人较量了,英雄到了暮年,只能常常拄一根拐杖跟在比他小十多岁的老伴屁股后面,去稻田转悠,去田埂发呆。故乡多luo体的秋天,每个裸秋一到来,他家的禾苗肯定全部枯死,一没有抽水机,二没有抢水的力气,他只能看着曾经长势极好的禾苗一天天干枯,颗粒无收,老泪纵横。老人一生结了两次婚,前妻生下三个姑娘撒手西去了,后妻带来一个姑娘又为他生了两个姑娘,结果弄得他一家都是女人;他常常叹息自己命苦,是个没有儿子的命,现在无人可依,将来无人送终。几年前,他的一个刚刚成年的姑娘,被人贩子拐卖了,他眼睁睁看着人贩子在他面前走来晃去,就是不敢去报案,没有钱打官司,只整日价在家里掩面哭泣,但哭声震动不了上天,luo体的秋天依旧到来。于是,听父亲说,今年莲荷裸秋图里,除了小屁孩,还多了一个苍老的身影,那就是这位叔祖父,他拖着那张皱纹比水库底部裂缝还深的脸,在水库里来回走动,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弯腰烧些纸钱,时而蹲下研究水库的裂缝,试图找出问题的症结,或者感动管理水库的菩萨;但是,他脚底下的这个水库与那些个菩萨似乎已经干枯得失了知觉,并未给老人以任何启示,无论怎样,老人得不到关于未来的答案。我想象着老人在莲荷水库里沉思的模样,只觉得他的人生也是一个luo体的秋,万事皆空,百般落寞,处处伤痛。
水库对岸有一片菜地。每年盛夏季节,果蔬丰茂,夜深人静或者东方泛白之际,总有一个人要拄一根拐杖去人家菜地偷吃果蔬,我们住在这边,倘使睡得晚些或者起得早些,常常会听到一阵刺耳的喊叫声,不用说,那是主人在菜地猫伏很久终于逮住偷盗者之后,在毒打他,碗粗的棍棒落在他瘦弱的背上,就换来一声惨叫,这惨叫飘荡在深深的夜与微弱的晨,揪人心肺,但打人者似乎并不手软,依旧咬牙切齿用力狠打。大二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惨叫,眼泪都要掉下来,一打听,才知是村里豹叔发出来的。他因为好吃懒做,偷儿子读书的钱下广州海玩,回来后又说自己老婆与儿子的坏话,被忍无可忍的母子俩合伙把眼睛弄瞎了;瞎眼之后,豹叔食量惊人,每顿要吃二斤米,吃完就喊饿,家里没得吃,他就走上了偷盗之路;起初,人家可怜他眼瞎,见他偷东西并不怪罪,后来他越偷越上劲,谁对他好反而专偷谁,结果,弄得人人讨厌,人人喊打。我知道,豹叔心里苦闷,又属于那种越苦闷越能吃的人,所以不偷不行,因为实在太饿。饿得狠了,以挨一顿毒打换来一顿饱餐,在他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可是,今年这个裸秋,上天把果蔬都收走了,饥饿的豹叔,还有什么可以偷来一食哦?前几年,也是裸秋,他饿得没法时,竟捉人家猪仔生吃,也在床头捉了老鼠就吃,情状之惨,实在令人目不忍睹。现在的豹叔,须发长而脏乱,衣服从来不洗,连隐蔽处都外显了,活脱脱一只现代“人猿”;他走在秋风里,似一颗尘埃,四处飘荡,慢慢地把自己与这世界隔绝开来,只向死亡里走去;他的人生,已被什么东西撕裂成了许多碎片,再也无法粘合,再也没有回忆了。
有一次又听到豹叔在深夜喊叫,人们很是奇怪,因为他的喊不是痛,而是急,说是有人跳到莲荷水库去了。那时节,水库即将底儿朝天,但深水区仍足以淹没一个成人。人们立即起床循声而去,看到豹叔呆坐在一棵枯萎的桃树下。他指着水库告诉大家,几分钟前,一个女人在此哭了一阵,就跳进水里去了。人们一边施救,一边议论,终于知道寻死的人是牛牛的老婆;因为排了几天号轮到她家抽水了,牛牛却去帮邻家寡妇,白白浪费了自家的号子;再抽,要等下一次,至少需要等一个星期,那时水库肯定已无水可抽,禾苗只有死路一条了,牛牛老婆知道后又气又急,甩了他一个耳光就跑了出来,牛牛也犟认为自己助人无错,并不追出去,结果他老婆就跳了水库。人们忙活了一夜,硬是没有把人救上来;第二天,牛牛与他的兄弟又在水库里扎了一天猛子,还是一无所获。三天后,水库干涸,牛牛老婆的尸体已经漂移到了水库正中两块巨石之间,被紧紧夹着,全身鼓胀得像个气球,触碰即破,尸水横流;人们只得找些柴禾,就在石头处把她烧了,就地掩埋;结果一个秋季,没人敢去水库溜达。老婆死后,牛牛半岁大的儿子,没有奶吃,夜夜饿得哇哇直哭,哭声惊醒了莲荷水库边人家的清梦,震落了一地秋叶,也惊醒了埋在山后的祖宗,农历中秋,老天终于开眼,下了一场大雨,把大田小田都落个透满……
我曾问过父亲,家门口的那个经常干涸的水库为何要叫“莲荷塘”或者“莲荷水库”,父亲告诉我,这是祖辈从江西迁居到此处扎根以后,希望这个水库能够四季荷花,保佑他们的庄稼,保估他们的生计。中国历史上,有江西填湖广之说,看来这是真的。许多年以前,尽管也经常出现裸秋,因为村人不多,且无外来干扰,莲荷水库像一个慈祥的母亲,用她的乳汁将祖辈的稻田灌溉得有声有色,中秋过后,依旧丰收在望;即便天旱,人们依旧能够过上饱食的太平日子。后来,邻村欺侮我们村人少,带着一伙人,强行在莲荷水库的另一角开了一个口子,在大旱之季将水引向他们村的禾田,结果往往二十天不到,水库底便朝天,稻田尽数枯萎了;而由于他们村邻近资江,莲荷水库干涸之后,他们先是请法师来,拿着祖宗的牌位,对着祭祀用的贡品求雨,求雨不成,才又去打资江的主意,一车一车的车,一桶一桶地挑,倒也保得一村的稻田无一干枯;而我们村,连求雨这样可做心里安慰的事,也做不来。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我们村的祖祖辈辈都在叹息,一代又一代遗憾而去,有许多老人甚至会在逝世之前绕水库一周,泪如雨下,眼里露出一万个不甘心。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每年裸秋,两村人都要为水争吵打架,一打架就无法收拾,常常会有人头破血流,即便是两村通婚的亲戚也会在争斗中永伤和气,稻田周围的沟渠则在打斗中,被锄头乱挖一气,弄得遍体鳞伤;这时,我仿佛看见莲荷水库在滴血,她剖开胸膛来给人看,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一村的晚稻就这样全部枯死了,我们须饿着肚子等待来年,且还要乞求上苍风调雨顺。
父亲说,今年两村没有人打架,因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广州,他们倒好,一个个逃离出去,不要田土不要争水了,家里只剩下一些老的小的,莲荷水库说不定迟早要都成了别人的。稻田干枯,眼看着又误了半年“阳春”,父亲心里实在难受。而我,终于再一次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光着屁股在莲荷水库“无忧无虑”地捉鱼的情景,再一次触碰到了故乡那个沉沉的伤口;故乡,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愈合你的创伤,才能够不再让我们的下一代拥有这样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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