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了，清洁工老张头要出席省劳模会。

我取笑过他，认为他是不懂技术的清洁工，我恨过他，因为他太爱管闲事。

他那干瘦的枣核脸，下巴上几根山羊胡，罗锅背，我过去总是看着不顺眼。

我开平面磨车，谁都夸我心灵手巧。多难干的活，只要是我加工，精度光洁度都合格。年终评先进，组里选我当优秀学员，谁想到车间联评时，他张老头一百个不同意。也不怕累出哮喘病来，还从废品堆里把我用过的砂轮一个个搬出来，好家伙！整整五十个，比别人多用二十个。

有人说了，这证明人家小王干活多，砂轮才消耗得多呗。你猜老张头多绝，用皮尺挨个量砂轮直径。最后宣布，大多数还能用就扔了，起码浪费了一半。他真损呐，指着那堆大大小小的砂轮说：“凭这还优秀？败家子！”

气得我七窍冒烟，好你个老张头，我王嘎是好惹的？优秀砸了咱不泄气，明年再争取。可让一个清洁工数说一顿，窝囊气难咽呀！

我的小哥们全为我鸣不平。他们也恨老张头，这老头尽挑年轻人的眼儿，什么棉丝乱扔了，手套能用不该换新的了，机油洒地上了，他比车间主任管得还宽。

我和哥儿们研究了，得让他尝尝我们这些人的厉害，有位说了，老张头有肾炎，比别人跑厕所次数多，得，就这么办！

我们早晨都在厂门口小吃店吃早点，老张头也不例外。

这天，老张头刚进店门，我就热情地招呼：“老张头，我这给您占着座儿哩。”小哥们一拥而上，连拉带拽把他按到我们桌上，这个倒豆浆，那个倒豆浆，在他面前斟满五大碗豆浆，我们把碗一撂，一窝蜂跑了。

我们肯定，就是撑死，他也舍不得把豆浆泼了。他的吝啬是有名的。

果然不出所料，上班不到半小时，他就往厕所跑，对不起，厕所没空位，我和哥儿们换着班抢占地盘，堵住门不让他进，干活的扯着脖子喊：“清理铁屑喽！”可把老张头急坏了，憋得汗珠一对对往下掉。

我故意气他：“老张头，汗流浃背了，是不是想当劳模呀？”

他气得胡子一撅一撅地不搭理我。我哈哈大笑，朝哥们挤挤眼，意思是就这么治他。

这天下午，他又开始找我的岔，一上班就待在我的磨车旁，把我扔掉的棉丝一团团拣回来，用碱水搓呀洗的，嘴里还嘟哝：“可惜了的，唉！败家子！”看这阵势，下次评先进他准会抬一筐棉丝去告我的状。

快下班了，他还不离开。这老头够多气人哪！我火了，便没完没了地用金刚刀打磨砂轮。刀头上的金刚石猛烈地碰击飞转的砂轮“哧哧”响着，砂粒，冷却液四处飞溅，老张头满头满脸都是砂轮沫和污水。

“你疯了！”他嘶哑的吼声。

我不理他，把速度调得更快，象狂风暴雨卷着黄沙，更猛烈地向老张头进攻。

“住手！金刚刀价值几千元，你会毁了它的。”

他这声喊叫倒是提醒了我。平面磨上属金刚刀贵重，笔杆粗的刀把上，在头部镶半个大米粒大的金刚石，弄坏了这钻石要报事故的。

我正要停车，然而晚了“砰”地一声，砂轮把刀杆啃去一块，我吓傻了。

“坏了，金刚石脱落了！”老张头喊着伸手按住开关，砂轮慢慢停了。

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蹦到嗓子眼里。赶紧摸金刚刀，刀头只有一个米粒大的窟窿，那价值几千元的宝石无影无踪了，老师傅们，小哥们全围上来，咂着舌头议论这起事故。

车间主任狠狠地克我，让我写检查。哥儿们都为我叹气，我直想掉眼泪。老张头倒一反常态，他冲车间主任吹胡子瞪眼：“检查往后放！找到金刚石是正理。”

我倒吸一口凉气，从外表上看，金刚石和普通的砂粒没有区别，半个米粒大的玩意儿，偌大的车间，找？！我怎么找？

“怕是顺着冷却糟冲进冷却箱去了，找！”老张头俨然是阵地指挥，卷起袖子向我发号施令，一米见方的冷却箱，沉积的泥沙有几十斤，在里面找那个小不点儿钻石，岂不是大海捞针？

老张头坚持要找，车间主任让他和我一块加中班找。

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呢，我按他的命令，用茶缸往外舀泥沙。每一缸他都亲自过目，用手指头一点点碾一遍，把米粒大小的白砂全挑放到一块玻璃上，然后用大拇指按住一粒从玻璃上划一下。一粒又一粒，全是枉然，都不能在玻璃上留下划痕――它们不是那能割破玻璃的金刚石。

一缸又一缸，我的胳膊都酸了，一缸又一缸，中班都下班了，一缸又一缸，我困得头抬不起来了……冷却箱内的泥沙还有一大半。老张头叹口气，发了慈悲：“你回去睡觉吧。”

我如获大赦，拍拍屁股走了。谁愿意陪他做这无用的功，养足精神明天在车间会上做检查吧。

翌日，我起得特早，打算趁别人没到车间时替张老头扫扫地，我这人向来不欠别人的情。

一进车间，我便怔住了。老张头倚着我的磨车睡着了，他身边是底朝天的冷却液箱，沙全被清除出来了，这么说，他干了个通宵。

我心中一热，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一眼看见那块玻璃上有道深沟，啊！是金刚石划下的印痕！

我扑向老张头，使劲摇晃他。

他醒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胡子抖动着笑了：“别着急，在这儿哩。”

他从怀里摸出个包，最外层是手帕，里面有几层纸，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了那只有半个米粒大的宝贝。

我头一回这么冲动，捧住他那青筋暴露的大手，把脸贴在上面，发自肺腑地喊了声：“张师傅！”便放声大哭起来。

现在，一想起我曾经取笑过他，曾经恨过他，便羞愧得无地自容，张师傅，和千千万万老工人一样，有一颗钻石般的心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