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卖了三头肥猪,尽管手里抓着一大把钱,但是仍然苦丧着脸冲着帮他逮猪的德成说,买卖人就是*!足秤斤两,到点钱,又生生割下五块。老槐心里堵得慌,就朝脚底下的一段麻绳踢了一脚,然后他舔者手指又把那把钱捻索了一遍,抬头冲着德成不无哀怨地说,正好还差一千块钱。
德成知道老槐叔过秋要娶儿媳妇,心里整天划拉着要操办的事。现如今,是个事就离不开钱。德成憨憨一笑说,叔,才伏里天立秋还早呢,慢慢操办嘛,没事我走了。
老槐女人冲出屋门喊道,德成啊快洗洗手,大热天的进屋喝碗茶,我刚沏的。她又冲老槐喊,我说他爹,你光捏着钱吧,给德成拿烟啊。今年要办喜事,提前抽个喜烟……老槐赖拉了女人一句,又冲德成尴尬地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又扬起手里的钱说,你看,正好缺一千块。
德成就想多了。德成是个精明的人,他听老槐叔话里有话,于是他洗了手,径直走到屋里,自己摸起烟来点燃,把打火机啪地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老槐也随即磨蹭到屋里,把钱扔到桌子上,把打火机顶开,仿佛对德成自行抽烟的实在劲不满似的。
德成吐了个烟圈,眼睛眨巴了眨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的猪卖的是个行市,比我的多卖两毛钱呢。
老槐脖子一拧裂着嘴说,多卖了毛儿巴细,这不又被宰了一刀。唉!五块钱呢。
德成笑笑说,买卖人挣分夺厘,管你谁的,不都是拉你个零头。
老槐就对德成的话有些不满意,德成啊,你知道,、过秋要给你兄弟娶媳妇,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德成听出来了口声,仍旧笑了笑说,叔,我知道,还差一千块钱呢!
老槐杨起眉毛,怕德成想歪了似的纠正道,打吧打吧,各自的钱就够了,不用借别人的。
德成的眉头立马聚成疙瘩,他用试探的语气说,老槐叔,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我今年春天借你那一千块钱,前一阵子可还你了。原来德成称呼老槐直喊叔,这次他喊成了老槐叔,显得有些严肃郑重。
老槐如同火烧了*一般嗖地跳了起来,嚷道,多咱啊!晴天白日,你什么时候给我了?
德成心里苦了,脸一下子邋遢黄了。但是转念一想,老槐叔不是那种诬赖,他肯定是忘了。于是他不紧不悠地说,叔啊,我卖了猪拿了钱就给你送过来了。都是一色的红票子,十张。你再好好想想。
老槐眼珠子瞪圆了:甭想!说我吃饭穿衣马虎,兴许;我对钱从来一点都不行虎!我哪天黑下睡觉前不搬出钱匣子过遍手?正缺你那一千块钱!老槐说得斩钉截铁情绪激昂唾沫星子漫天飞。
德成觉得事情复杂了。手递手的事,怎么就是不承认了呢?老槐叔不是那种人呀,可是红口白牙他一口咬定,就是不认帐可怎么办啊?德成的汗水浸红了脸面,他用手指不住地划拉着,把个脸弄得红一道白一道的。他把快燃着手指的烟把恶狠狠地投掷于地,又用脚碾了个粉碎。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长着槐木疙瘩脑袋的老槐,脑子急剧飞转着。看来他是真忘了,这下真麻烦了。麻烦的是自己偏偏想得清清楚楚,而且一开始就一口咬定还了,如果自己不那么坚决的话,不就是一千块钱嘛……可是如今僵到这儿了,就不单单是钱的事了……德成心里没鬼,当然理直气壮,他不再喊叔,而是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半头晌午送来的,那天阴天刮着风,你正在猪圈里喂猪……
老槐断然道,没那回事!你小子可别坑你叔啊,我一辈子不容易啊……说着老槐哽咽起来。
老槐女人从里屋出来笑着说,看你爷儿俩,别着急,都好好想想。从来还没红过脸呢,是事没不了,今儿想不起来还有明儿那。一千块钱啊也不是三块两块,买块糖填嘴里化了就没了。吵儿巴火的干么,让外人听见笑话……
德成急了,腾地站了起来,他指着屋顶吼道,这么说吧,我要是没还你钱,是个大闺女养活的!
老槐女人一把把德成摁在椅子上,骂道,你个小私孩子,没老没少的,你赌什么毒咒啊!她又冲老槐嚷道,你个老不死的,也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
老槐见德成咒天赌誓,就怀疑起自己。毕竟是老爷们了,自己又是长辈,就是一千块钱,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啊……可是他说还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就是怎么不见那一千块钱呢?他闷着头,用手抠巴着外衣上的兜兜,抠巴出一捏旱烟末子。
德成见老槐不言语了,就缓和下来说,叔啊,我吧,借去往来啊有个本子,一笔一笔都有记录。我绝对还你了,你再好好想想,放在哪里了,咱老爷们了,你看着我长大的,你说我是那种坑蒙拐骗的人吗?德成又接着说,我是春天修大棚为买铁丝塑料布来借的钱,说好了的,等卖了猪就还你。那天你正在猪圈里喂猪,你放下勺子接了过去……我没站住,回到家,我就在那个本子上,给你划了。德成的嗓子有些沙哑了。
老槐的脸憋成个猪肝,哼!认几个碱场字就了不得了,你说还了 ,有收到条吗?
德成忽地站了起来,气得浑身打哆嗦,结巴着说,你等着,你等着……拔脚就走。
老槐女人哪里拦得住。
一会儿德成叫来了村长。村长坐上座,老槐女人急忙递烟倒茶,嘴里笑着说,你看他爷儿俩,不知怎么都闷涨了,一个个都是犟种,惊动你了……
村长依躺在椅子上抻了抻肥胖的身躯,然后吐了口烟又呷了口茶,他嘴角优雅地蠕动了一下,忽然噗地吐出喝进嘴里的那根茶叶杆。他拿眼瞅了瞅老槐和德成,看他们都毕恭毕敬地看着自己呢,就清了清嗓子说,有些事啊,就是清官也难断。一是证人,一是证据。咱庄乡爷们办事啊往往就缺少这两条。他加重了语气接着说,两个人的事手里来袖里去,就得凭良心!你们说是不是啊?说着他抬起手拍了拍他那宽厚的胸脯子。
老槐这人一根筋,他认定的事就一股道跑到黑,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仍然低着头抠巴他那个外衣兜兜,又抠巴出一捏旱烟末子。听着村长问话,他也不抬头只是不住地鸡啄米似的点着,是啊,是啊,天地良心,他绝对没还。
村长有些不屑地笑了笑,老槐啊,别把话说绝喽。我看你是忠厚本分人,德成也是忠诚可靠的孩子,我才来管这事的……村长用夹着烟卷的手指点打着他两个的鼻子说,如若你两个之中有一方是吃死蝇子的,就是八抬大轿,也休想请得我来!老槐!在叫我来的路上,人家德成把还你钱的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你再好好想一想。别抠巴你那个破兜兜,你那个兜兜从来不装钱!
老槐忽地站起来,窜进里屋抱出个木头匣子,砰地礅在八仙桌子上,气呼呼地嚷道,钱都在这里面,我哪天黑下不数一遍才睡觉啊,我不识字还不认钱!就缺一千块钱,不信?你数数!
村长一声断喝,老槐!你胡礅打么?钱匣子会说话吗?看你是老实本分人,也不会拿了钱在外面闹花花事,说不定你掖索哪个老鼠窟窿里了呢……人那,一旦鬼迷了心窍,就难弄。这个钱就是个鬼!说着村长拍了一下桌子。人那,是为钱生事。别说一千,就是三块五块,一旦说开来,就不是钱的事了,就是人的品性!说着村长又拍了一下桌子。别看你犟孙,我就知道你不会耍花招。冲这个我就要管到底!村长站起身子说,你两个都过来,都到猪圈间来。这是事发现场,把猪卖了没有活证明了。当时是怎么个情形,都比画比画。老槐进猪圈!
老槐女人抢先一步抬腿迈进猪圈,蹲在猪食槽子上,瞪大了眼睛搜寻着,忽然她惊叫了一声,你个猪脑子!在墙缝里掖着呢!老槐冲过去一把从女人手里抢过钱卷子,捻开来,目瞪口呆。他挥手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德成忽然昂天长叹,老天有眼啊!喊完要冲出院子。
村长吼道,德成!你给我回来!事情弄清楚了,话却还没说完。都不是出心的,说不透这个话,就会窝囊出病来!老槐家的,炒菜去,来!咱爷们喝酒说话……
老槐一脸苍老木讷,那个粗短的老手一个劲地抠巴着胸前的一块油亮的污渍,当德成过来给他点烟时,他的身子明显地沉下去,像是个下跪的姿势。
本文已被编辑[鬼魅罂粟花]于2006-7-4 12:46:4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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